小时候,接近年根儿,正是我们跑冰玩儿的时候。我们一般大的几个孩子,整天在冰面上打嘎嘎(陀螺)、支小爬犁、凿冰。
池塘环绕整个村子。岸边是枯黄的芦苇,岸上是过冬的麦苗,宽阔的冰面任我们玩耍。看谁的嘎嘎抽的快、转的久。有时陀螺陷入冰面上的洼坑,也要想法救出来。支爬犁比赛,人坐在小爬犁上,两只手握着扦子,使劲往下刺,速度一起来,也是冰花四溅。不过跑得太快,说不准前面有一堆冰和冰窟窿,急忙躲闪,人会从爬犁上摔下来,顺着冰面滑出老远。透过冰层看冰下的世界,总会有一种神秘的感觉。那洋洋的油绿的水草仿佛跟那些冬眠的动物一样,隐没于另一个世界。如果看到鱼,我们一定很激动。我们相信拿着石块狠命地砸冰可以震住冰下的鱼。于是咚咚咚的砸冰声便向远方传去。当冰破开,我们跪在冰面上,咬紧牙关,把手伸进寒冷的冰窟里,有时几乎要把半个胳膊伸进去。等冻成火腿的胳膊提上来,湿漉漉的,无处藏躲,随便蹭蹭水,赶紧揣进衣袖,那才叫寒痛彻骨。但是,如果抓到了鱼,一卤盐腌上,煎着吃,喝一口渣粥就一口鱼,那幸福的感觉就别提有多哏儿了。每到这时,当初那捞鱼的苦痛早就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有生产队分鱼的情景。还记得大概腊月二十几吧,大队组织社员破冰清坑。捞上来的鱼被大小均等地分成若干堆,一家一堆,编成序号,然后抓阄、分鱼。那时人们干劲十足,热火朝天;坑里、岸上全是人。人们都沉浸在年前分鱼的激动和喜悦之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堆堆的冻得邦邦硬的鲤鱼、白鲢和草包(草鱼),还有那些鱼身上粘着的坑底的泥。这些鱼和泥对我构成了莫大的诱惑,总觉得可爱、亲切,不能释怀。我喜欢那些鱼,甚至自己也想粘上那些泥。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么自然的向往、多么原始的味道啊!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屋里的蜘蛛网不见了,墙壁上留下了笤帚扫过的痕迹。有时看看房檐上的冰溜子,再看看明光锃亮的玻璃窗,你会觉得从心里往外透亮。水缸里泡着粉坨。闲置的粮食缸里压着肉。新衣服锁在柜里。小洋鞭(鞭炮)、大雷子煲在炕头上。新换的炕席不小心被谁家的孩子踩脏了。年画、四扇屏家家都挂。父亲劈了些劈柴,炖肉要火硬些。连灯泡也换成了大瓦数的了。小孩子们开始数着天过日子,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儿……
三十儿那天中午,粳米干饭炖肉是永远的主题。随后几天,人们聊起来谁谁谁一顿能吃一碗肉。有的说:那不腻着?回答说:腻不着。
节日的气氛大部分是由孩子们装点的。当穿着新衣、抹着油嘴儿、红脸扑扑的男孩女孩们焕然一新地在当街亮相,就好像四月的山谷里突然开满了野花。随着不绝于耳的爆竹声震天响地,似乎正式拉开了春天的帷幕。
三十儿晚上的饺子永远是一年中最好吃的饺子。但不急,先打一阵儿灯笼再吃。那是各式各样纸糊的灯笼,中间燃着蜡烛。还记得那个打灯笼的童谣吗?
灯嘞,蜡嘞,小孩过年不打架嘞。提灯,打灯,秸秆插的走马灯,胡萝卜咸菜大把葱。踢一脚,踹一脚,我的灯笼坏不了。你的灯笼哗哗流,我的灯笼不撒油……
老家有亲戚间相互送饺子的习惯。有人说还是自家的饺子好吃,但我说各家有各家的滋味。我就爱吃舅舅家包的饺子。每到正月,我就会想起当年,表弟拎着笼布兜着一碗饺子给他姑(我妈)送来了。大妗子巧手捏出的饺子很好看,还沾着嫩嫩的白菜叶。见色闻香,让我偷偷地垂涎欲滴了。
正月里,大人们除了拜年走亲戚,闲着没事儿就串门、打百分、推牌九。孩子们满街跑,打仗、摔篇、撞拐、放炮仗。有一年,爸用出了三个月水利工的钱买了一个戏匣子(收音机)。妈骂他不过日子。他不管,只管听他的相声和小说。等他出去,我们几个孩子就把戏匣子拿到小厢屋里,围着听电影录音剪辑了。我们把音量调得很小,彼此都能听到对方激动的心跳。
还有一年正月,我家来了个表叔。他是我表舅爷的儿子,贾言庄的。她的女儿跟我一般大,是跟着一块儿来的。这闺女长得别提多俊了,还特别机灵。一见面我就隐隐地心动。那一天,我里里外外就跟她一个人玩儿。她是青梅,我是竹马。妈说,你表叔在北京上班,单职工家庭。哦,要不怎么皮鞋大衣、头发锃亮呢?原来竹马配不上青梅,但我还是盼了她好多年。
妈说,过了正月十五这年就算过去了。听到这话,我的心里总会有些失落。谁不希望永远吃好的、穿好的,永远快乐呢?但,肉没了,挂荤菜也吃没了,只剩下一坛子荤油和一碗油酥子,连身上的新衣服也变成旧衣服了。妈说,这荤油也得省着吃,得吃到开春儿种地呢。是啊,收收心也该上学了。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又长大了。
年有时是用来回忆的。但昨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七,我正在老家。傍晚时分,我、我哥、还有外甥小杰,我们站在门口唠嗑,一个小女孩真的就打着灯笼过来了。我顿时感到莫大的惊诧:“这年头还真有打灯笼的?!”“有,集上又有(卖的)了,讲究的人家还打。”外甥说,“这是先试着玩呢,三十儿晚上就都打出来了。” “是吗?”突然,我好像被洗涤了灵魂,有一种从头到脚的清澈。看着那可爱的小女孩从身边走过,还有那玲珑的灯笼,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记得出坑(生产队分鱼)吗?”哥哥问我。
“哦……记得。”
“那会儿差点儿把我耳朵冻掉了,呵。”哥说。
于是,大家都哈哈地笑了。
这笑声穿越了时空,一下子把我们拉回到了那个纯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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