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创 陈深
01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直面来自兄弟们的怀疑与打趣。每当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不约而同地，吹着口哨问:三班那个女孩子很漂亮，阿前你喜不喜欢啊？
而每当听到有关那个女孩的消息，我的脸颊就必然会红得如同天边垂下的夕阳，又红又烫。
他们口中那个三班的漂亮女孩，全名柳飘飘，因为无论以何种方式喊出她的名字，都存在一丝故作亲密的嫌疑，所以请允许我在这里，姑且喊她一声，女孩。
02
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南方春季大雨初歇的傍晚。我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外婆家吃完饭出来，准备马不停蹄地往先锋网吧赶。游戏人物急需我去装扮，兄弟们也急着找我组队，于是我的脚步稍显急促，帆布鞋踩过积水的路面，滴滴答答，意外地摩擦出一种和谐的音符。
路过青南二巷的时候，我无意间瞥见了一身红裙，蹲在墙角，正用一把细柄尼龙伞为怀中小猫搭建临时避雨场所的她。
过路的陌生人，本不该为谁停留。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应该停下来，停下来，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窥探眼前这可遇不可求的美好。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孩，或者说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地暖心。我愣在原地，偷瞄她的侧脸，干净，纯粹，弯出一个惹人遐想连篇的弧度。我屏住呼吸，看她轻轻抚过小猫背脊的右手，缓慢，温柔，犹如调皮划过脸颊的春风。我整个大脑都空了，游戏啊兄弟啊统统被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强力胶固定在原地的自己，和看到她回眸一笑时，心脏那漏了一拍的心跳。
那个笑容从此成为我的枕边读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把它翻出来，轻轻抚摸，回味无穷。
03
我开始单方面认识她。我走各种渠道，打听到了各样有关她的小道消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班级，她每天午饭喜爱的位置，她放学回家的方向。
有一次，下课铃一响，我将凳子龙头一摆，抄起外套，使出中考时跑二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食堂，为的就是抢先一步将她的位置留下来，再在她捧着午饭走过来的时候，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转身离开。
如果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温柔善良的话，那么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她才不止温柔善良，她简直是自带光芒的女神，犹如舞台上最亮的光。
每次年级大考放榜，她的名字总会出现在最前边一排。门门接近满分的她，是老师眼中的骄傲，是同学们心中的榜样。为了更多地了解她，我竟破天荒地发奋学习，最终吊着车尾去到和她一起的考场。我坐在离她半远的后排，隔着层层校服与后脑勺，目光锁定于她那挺得直直的背脊，然后嘴角上扬，小心翼翼地翻开试卷，带着微笑慢慢地写。
我常常笃定，因为待在与她一起的维度里，呼吸着与她同样的空气，才使那场本来单调乏味的数学考试，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04
年少的喜欢很简单，简单到你一个甜甜的微笑，就足以成为我魂牵梦萦的美梦。年少的欢喜很美好，美好到与你一起经历过的秒针摇摆，都是一次心的旅程。我开始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站得和她一样高，我想和她并肩。
我其实想参加补习，争取后来居上。知道我有补习想法的妈妈，当晚就激动地联系了附近最好的机构，捧着我的脸亲了又亲。我自然不敢告诉妈妈我的初衷，我想这应该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秘密。妈妈不知道，兄弟不知道，她更不知道。
她可能只会知道，每天在走廊里和她一起接水的高个子男孩。可能她只会知道，每个傍晚出发补习班时，跟在右后方带着耳机故作深沉的白T恤男孩。
可能她只会知道，补习班上常常被题目绊住而饶头发难的短刘海男孩。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关系，毕竟从一开始就是我留意她而已。但某些时候，比如现在，比如偷偷跟着她过马路，红灯蓦地亮起的现在，我又好想好想好想她能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哪怕不打招呼。
05
这样说来，自初遇起，我高中一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与她的角逐中。在这段自认甜蜜又无人知晓的岁月里，我竟一步一步地从网瘾少年蜕变成年级前十。
我想我该感谢她的，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可能还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声称对生活无所期望的幼稚少年。我想我该感谢她的，如果没有心中对她的一份怦然心动，我可能不会毫不犹豫地顺着优秀的方向走。我想我该感谢她的，可是长久的一段沉默里，我又甚至连告诉她我一直在关注她的勇气都没有，何谈大大方方说出口的喜欢。
这种胆怯与迟疑，一直延续到，我们临近毕业那年，那一次变故。
传言，三班名声在外的高材生柳飘飘一夜之间变得乖张怪癖，性情大变，无故旷课好几天。老师三翻四次劝说无果，家长又迟迟不肯出现。自此各种各样的谣言遍布校园，对柳飘飘的各种猜测也不胫而走。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因为突如其来的胃病被迫请假一周在医院打着点滴。我很着急，拨了很多老师同学的号码，竭力搜寻一切有关此事的消息。
那个傍晚，躺在医院的我，手里握住手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数上边条条分明的漏水痕迹。
未知的恐惧最致命。
我撕了胶带，我要去找她。
06
在青南二巷找到她的时候，我开始相信缘分。
虽然这次她不再一袭红衣，但远远望过去，我也敢笃定，那便是细雨朦胧中，我一眼锁定的女孩。
见我的忽然出现，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慌。但也仅仅是一丝，几秒钟后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蜷缩在窝里，舒舒服服睡觉的小猫身上。
“你是不是认识我？”
我没想过，她会主动开口和我说话。
“你很眼熟，带我去兜风吧？”
我有些发呆，汗淋淋的双手握紧拳头，犹豫地点了头。
一小时后，我们抵达目的地。
白天，这里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开罗大道。晚上，这里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名利场。从日照东升直至华灯初上，从吆喝买卖到街边站女，我敢打赌，任谁在这里度过完整的二十四小时，大约都会不由自主地感慨:城市是会变的，更何况人。
一两百米直线延长的街道两边，霓虹灯闪烁出摄人心魂的光芒。透明橱窗反射出电视节目的轮廓，主角动图惹人遐想连篇。路中央一辆改装过的KB 47摄影追风，在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横冲直撞，它那加装上去的两条大烟囱扑哧哧带出一股迅猛的风，在主坐骑的带动下，发出欲求不满的哀嚎。
她趴在我的背后，右手食指推一推亮紫色反着光的暴龙墨镜，躲在里边窥探周围的眼睛眯起又垂下。接着，她又烦乱地拨一拨鬓角，闭上又张开的嘴里热烈地嘶吼着:快点!开快点!再快点!快到与街道两边迅速移动的垃圾桶持平，快到霓虹灯闪不入我的眼眶，快到风也要跪着求饶!
07
最后我们有没有被交警追查，或者其他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临走前，她流泪了，对我摆摆手，说谢谢，很久没发泄过了。那晚我失眠了，忍着巨大的腹痛，我的泪也一点一点地往枕头两边划落。
后来，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照常上学放学，目光依旧为她停留。而她虽然回来上课了，脸上却不再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很想问问她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警告我，有些事，需要自己默默消化。
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高考的脚步也如期而至。我带着对她的各种复杂情绪，轻而易举地完成各科试卷，取得令人艳羡的成绩，走进母亲梦寐以求的大学。而她也迷途知返，加上向来稳定的成绩，同样毫不费力地考上了名牌大学。
但高考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她却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去上学。我尝试过许多方法，却再找不到她的时候，心被扎了几针似的，疼痛难忍，于是夜夜和兄弟们喝酒，试图在酒气缭绕的空隙中，麻痹自己，安慰自己她没事的。兄弟们仍然习惯性地问我那句老话:三班那个女孩很漂亮，阿前你喜欢不喜欢啊？
换在从前，我一定对这种话继续保持沉默。而那晚酒精下肚，思绪乱成麻，满脑子都浮现出她那张明晃晃的笑脸，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再看见的时候，我竟不知不觉地醉倒在桌面，絮絮叨叨了好久。
兄弟们后来告诉我，我念念叨叨的那句话是:柳飘飘，你知不知道你穿红裙子很漂亮啊？
08
我上大学之后，参加了很多社团，做过形形色色的兼职，日子不算快乐，却也不会空虚。我没有放弃过寻找她的下落，尽管老师们闭口不提，但我也终于知道，原来那时她的变化，是被家人所逼的。
原来她这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不过是为了赚取奖学金，成为她弟弟到国外留学的敲门砖。而最令我心疼也愤怒的，是她的父母自始至终，都没有将她列入移民计划。
每当我想到，那年那场雨后，那个善良的女孩，那个充满温暖的女孩，那个笑意盈盈的女孩，竟经历着这般的不安，我的心脏就会狠狠地疼，我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落下。
我的女孩，她那么好，不应该被这般对待。
我的女孩，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我的女孩，你知道吗？你穿红裙子，真的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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