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雾霭升起的时候,人们想到了几百年前的一个清晨,一群赤身裸体、浑身长满红褐色体毛的沙氏族人跋山涉水从遥远神秘的赤泽而来,他们骑着数十头巨大的黑猪经东岭到达野草镇赤贫的土地,据说东岭腹地那块碧蓝色的石碑便是他们在东岭留下的碑记。这些沙氏族人说着野草镇人难以理解的赤泽语言,攀爬上野草镇边陲一棵古老粗壮的白杨树顶端,那些如骏马一样高大的黑猪则被解鞍卸甲地四散于田野之中,成了野草镇人其后数年的肉食来源。
赤泽人习惯在树上生活,若干年后,这些已然被同化的沙氏族人对野草镇人解释说。那时那棵古树已被摧毁于雷雨之夜,划破天空的闪电终结了它延续万年之久的生命,居住于古树最顶端的沙氏族人们因而死于非命,幸存的族人怀着悲痛的心情从古树分裂的枝干上攀爬下来,用坚韧的白杨木与巨大的石块建造起了他们最早的住所。在树下生活的漫长岁月中,沙氏族人们慢慢变得同野草镇人别无二致,他们褪去了厚重的体毛,穿上了布料缝制的衣物,摈弃了赤泽人复杂晦涩的语言,与我们野草镇人交流通婚繁衍生息。
属于赤泽妖怪的身影如同幽灵游走在野草镇诸多传说的边边角角,游荡在每个野草镇人心中挥之不去,成了野草镇人讳莫如深的阴暗往事。
《野草镇镇史》记载了1943年紫色烟瘴的始末,最初是在河边洗衣的女人发现一片紫色的烟瘴自东岭而来,烟瘴席卷之处夹杂着的沸水翻腾声以及凄厉哀嚎让她们联想到了神怪之类的超自然事物,便惊慌失措地端起水盆逃离河边。厚重的烟瘴很快笼罩野草河一带,人们难以窥探烟瘴内部的景象,而诡异之声不绝于耳。直至傍晚时分,烟瘴才开始有消散的迹象,人们可以通过烟瘴看到对岸长满青苔的巨石。大约在晚间八时,野草河一如往常恢复常态,一群好事且胆大的居民守在烟瘴之外,是他们最先告诉了人们这个令人喜悦的消息,居民们举着火把与煤油灯,在神婆程氏的带领下走近野草河畔,一条黑色的狼狗在一块青石附近吠叫不止,人们走近后发现了一个通身长满红褐色体毛的裸身巨婴。
巨婴身长三尺,熟睡在野草河岸边的青草之间,红褐色的体毛让人们断定他的血缘与神秘的赤泽有关,但在那个时候,在我们野草镇居住了上百年之久的赤泽人已经不再生长体毛了。野草镇的居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巨婴周围,他们认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是某种不祥的征兆,人们说这个孩子应该被狼狗咬死,或者丢进河中溺死。巨婴在这时睁开双眼开始啼哭,人们发现巨婴有着一对异色瞳孔,他的右眼眼球乌黑发亮,而左眼眼球却是怪异的红色。巨婴的哭声惊动了山间的生灵、水底的游鱼以及空中的飞鸟,也惊动了已被同化的赤泽人沉睡已久的血脉,那是已然消逝的赤泽的召唤,于是他们也同巨婴一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沙氏族人同野草镇人就巨婴的存亡爆发争吵,是神婆程氏阻止了两方的争端,她决定将巨婴的生死交给苍天,交给流动的野草河,她说,不如就把巨婴放在山水之间,如果三天以后巨婴依然存活,那么他便可以存活在野草镇的大地上。
乡村的赤脚医生蒋石头对野草镇的巨婴奇闻记忆犹新:一个不知来处的长满红褐色体毛的男婴躺卧在野草河西岸,他的生死被交予冥冥命运。第一天男婴沉睡了整整一日,他紧闭双眸的模样让一些过路人误以为他已经死去,但当人们走近他,却听见了他平缓安稳的呼吸:第二天男婴开始呢喃不止,他的呢喃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深夜,有人说那就是失传已久的赤泽语言;第三天男婴开始爬行,他从青石边爬到一棵高大的柳树之下,接着用两条腿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攀爬上柳树的顶端。据说最古老的赤泽人都是这样先学会爬树而后学会行走。
蒋石头是在一间杂货店听说了巨婴奇闻,丰富的行医经验与医学知识让他将巨婴的故事当作一桩无稽之谈,他将几枚硬币重重地拍在杂货店的楠木柜台上,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真应该把你们愚昧的脑子挖出来装一个新的进去,你们懂不懂一点基本常识?有人回嘴说,大家都亲眼看到的事还能有假?蒋石头,你听好,这一次是你不懂。
我们并不期待一个外乡人相信野草镇上的怪谈,许多事情都难以解释清楚,但蒋石头很快就亲眼目睹了传闻中的巨婴。那天蒋石头提着一只医用木箱沿野草河西走在去往张庄的路上,他听见从头顶茂密的树叶中传来了急促的声音,他惊恐地抬起头往上方看去,一道黑影正从树木的枝杈与树叶间飞掠而过,树木被踩踏的声音让他判断出黑影正在往野草河的方向狂奔。蒋石头起初认为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野猴子,但他随后想起了巨婴的荒诞传闻,便惊惧又好奇地紧随在黑影身后想要一探究竟,他看到黑影从靠近河边的那株柳树上一跃而起,如一道黑色闪电没入野草河中。片刻之后,黑影探出头来,游往河水东岸。
蒋石头被巨婴深深吸引,他并不知道自己目睹了巨婴自野草河岸往东岭的迁徙,他很想在野草镇进行一些细致的研究却很快便被征召前线,成了一名军医。1995年,白发苍苍的蒋石头再度回到野草镇想要了解巨婴之后的故事,得到的却只有野草镇居民们众口一致的否认,蒋石头用手里的拐杖愤怒地敲打地面,他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都是怎么回事?从前我说是假的你们说是真的,现在我知道是真的了你们却说是假的,真该把你们的舌头割去喂狗!蒋石头带着满腹的遗憾离开野草镇,从此再未踏足这片满是秘密的土地。
1943年七月,野草镇一共诞生七名新婴,当月的《野草镇居民登记簿》上却只记录了六个名字,没有被记录在册的便是赤泽巨婴。多年以后,有人翻开了泛黄的《野草镇居民登记簿》1943年七月的一页,以此质疑起巨婴的真实性,认为一切不过是野草镇人庸人自扰的谣传,对此我不做辩驳,要知道并不是世上所有的存在都会留下切实的痕迹。你只要相信赤泽巨婴在1943年七月诞生在野草镇贫瘠的大地上,而后迁徙去了树木丛生的东岭之上。几天之后,有人在东岭的山腰处发现了鸟兽支离破碎的尸体,伤口处狰狞的痕迹看来像是牙印,东岭深处潜藏猛兽的传闻不胫而走,从此野草镇的樵夫不再去东岭砍柴,孩子们不再携带自己的弹弓去东岭击打鸟雀,只有沙氏族人念及一脉相承的血脉之情曾尝试进入东岭找寻巨婴,他们成群结队地沿着难走的山路艰难前行,一面瞭望,一面呼唤,却始终未得其踪。但他们在碧蓝色的石碑旁发现了巨婴掉落的毛发,这让他们相信或许巨婴就栖息在石碑附近。
树木深处,一只赤红色的瞳孔从远处窥探着野草镇。李阿兰的儿子采是诞生于1943年七月的七名新婴之一,李阿兰的男人劳工宋三从外面回来照看了自己的妻儿几天,便又在一个清晨从水路去了遥远的南方都市。外出工作或参战的男人与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成了乡村的一种特殊风貌,人们时常看到李阿兰穿着一件老旧的花衬衫,怀抱采坐在石板桥的桥墩上,孩子哭泣的时候她就将自己的衬衫撩上去,采便自然而然地停止哭声,凑上前将母亲的乳头含在嘴里吮吸,采满足的样子让李阿兰的眼眸中涌上一种沉静恬然的母性光辉,绵软醇郁的乳汁香气充斥风中,风声却像是一种呜咽,一些细碎的树叶被刮到了李阿兰赤裸的胸脯上,顺着那些如河流一般蔓延的青蓝色血管滑到李阿兰的脚下。李阿兰并不知道那是源自东岭的风,也没有听到随风而来的来自东岭腹地的哀怨。
这天夜里采没有啼哭,采从来都是从早上哭到晚上,可他在这天夜里没有啼哭。李阿兰侧卧在床上,用蒲团扇不停地给熟睡的阿明驱赶夏夜里恼人的蚊虫。李阿兰扇着扇着便再也支撑不住,倦怠地睡去了,她已经很多天没有睡个安稳的好觉。睡梦中她觉得有人把她的衬衫掀了上去,许多细密的绒毛轻拂过自己的乳房仿若蒲公英游走其上,接着乳头便进入到了温热湿润的口腔,一条舌头绕着它舔来舔去,而后一股吸力将充盈的奶水吸出了体内。
李阿兰在半梦半醒之中认为那是采在夜里醒来吃奶,慢慢的她却开始觉得不对劲,不时有什么生硬的东西划过自己的乳头,让她痛痒难耐。采并未长牙。李阿兰从睡梦中猛然惊醒,她看到一个像是野狗一样的东西正伏在自己胸前贪婪地吸吮着,一些奶水从它的嘴角流到了床上。一只在黑夜里闪着骇人红光的瞳仁迎上了李阿兰惊疑的目光,传达出了自己巨婴的身份,李阿兰又气又羞地把巨婴推开,但它随即便再度扑上来,最后干脆咬住了李阿兰的乳头不松口。钻心的疼痛让李阿兰发出无比尖锐的叫声,叫声划破了野草镇宁静的夜晚,也惊醒了熟睡中的采,采在这个时候醒来痛哭不止,李阿兰背过手从窗台上摸到一把剪刀,用力地刺向巨婴的后背,一些血液飞溅到李阿兰赤裸的手臂与乳房之上,巨婴嚎叫着松开嘴巴,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李阿兰随即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后来赶到李阿兰家的居民依然记得当晚惨烈的场面,当时巨婴已从李阿兰家中逃窜,煤油灯与镍壳手电筒的光所映照出的只有昏迷的李阿兰与哭泣不止的采,李阿兰左边的乳头已被巨婴咬掉,像是一粒深褐色的肉红豆掉落在血泊之中。
李阿兰遭受的无妄之灾引发了野草镇居民们无比的愤怒以及担忧,赤泽后裔们也认为巨婴的行为让他们无故蒙羞,一连三天,哺乳期的女人们任凭孩子再怎么哭叫,自己的奶水涨得再怎么难受也不敢再给孩子喂奶,郁郁不快的阴霾笼罩在每个野草镇人的心头。三天之后神婆程氏在居民们的簇拥下敲响了打谷场的金锣,居民们很快聚集在打谷场上,将打谷场围得水泄不通。程氏说,我从前以为他是一个人,但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所以他算不上人,他是妖怪。我有办法除妖。程氏的话让居民们欣喜若狂,仿若罩在头顶的阴霾正在离去,一些赤泽后裔却从程氏的身上看到了东岭的毁灭,他们看到郁郁葱葱的东岭正在消逝,一场灾难正在降临。这使得一部分赤泽后裔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野草镇。他们在一个清晨抛弃了自己的亲人、房屋与牲畜,从野草河乘船顺流而下。
人们忘不了1943年的一个不眠之夜,女人们躲在家中紧闭家门,男人们则披着夜色泅水过河,他们在东岭的山脚下点亮浸泡过猪油的火把。劳工宋三也从南方回来了,他穿着褪色的蓝背心站在前方,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竹哨,清亮的哨声很快在黑夜中此起彼伏地响应起来,连成一片。男人们喊叫着将火把举向空中,接着点燃了东岭的树木。东岭北边的火烧起来了。东岭南边的火烧起来了。东岭东边的火烧起来了。东岭西边的火烧起来了。漆黑的夜晚亮如白昼,风从山底呼呼地往山上吹,山顶便成了风向的中心与归处,火势向着东岭深处蔓延而去,飞鸟哀叫着飞上天空,燃烧的树木与野兽顺着东岭的山坡滚落下来,野狼与山猴子的惨叫不绝于耳,一只只火兽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野草镇人沉默不语,留下的赤泽后裔则眼含热泪,毕竟他们从前是从东岭进入野草镇的。火势渐盛时,山顶传来了巨婴悲恸的哭声,一如其刚刚苏醒时响彻山间的啼哭。
东岭的大火持续燃烧了三天三夜,野草镇的夜晚一连三天都亮如白昼,《野草镇镇史》后来将这场大火的成因归咎于天气的过度干燥。第四天的时候神婆程氏站在野草河边掬了一捧水洒在了野草河岸,东岭的大火便转瞬熄灭。野草镇的一位好猎户手执钢叉与火枪,在神婆程氏的带领下艰难地穿过焦黑的废墟,进入东岭腹地,最终他们在山顶碧蓝色的石碑上发现一具焦糊的尸体,尸体呈现绝对的静态而未显示出任何挣扎的迹象,仿佛火刚烧起来的时候,他便静静地伏在石碑上,直到烈火将他吞没,将他的生命燃尽。身下的石碑则碧蓝如初,矗立在荒芜的黑灰色的东岭上像是一块翡翠或者玉石。
程氏对猎户说,这就是妖怪的尸体,你可能不信,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他的尸体。程氏一边说着,一边翻过她的手掌,猎户注意到程氏的手像一棵老树的树皮一样斑驳不堪,巨婴的尸体随着程氏的手掌一并翻转过来。巨婴面部的毛发已让大火烧个干净,于是他的面部像是干涸的河道一样暴露了出来。多年的捕猎经验让猎户通过外翻糜烂的皮肉还原出了一张稚嫩的脸,他回想巨婴由出生到死亡的短暂一生,惊觉不过仅仅一月有余。
巨婴尸体在这时有了奇异的变化,已然焦糊的阳物从尸体的胯部探出头来,直挺挺地指向天空。猎户看向程氏,他在程氏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惊异之色,硕大异常的阳物同时让他想到了长谷特有的半人高的山萝卜。一股混浊的浓精在短暂地抽搐后喷射到半空之中,掉落在猎户与程氏的脸上、手臂上以及裤管上,猎户惊恐不已地抄起手中的钢叉,将那根阳物刺穿,硕大的阳物像一块烂抹布一样干瘪了下去。
程氏与猎户从东岭带回了巨婴死亡的消息,但在欢呼与庆贺声中,程氏的脸上没有半点欣喜。她暗中交给猎户一剂药方,面色阴沉地说,回去熬药吃,一天三次。猎户心有戚戚地收下药方,问程氏这是什么药。程氏说,落胎汤,打胎药。猎户不懂一个男人吃打胎药做什么,但他回想起程氏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语气与神情,像是一个死人在对另一个死人说话。她说,我们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希望这剂药方能让一切都来得及。
程氏赤身裸体地从自己的茅草屋中跑出来是四天之后,那时街上的一些人正在讲述程氏除妖的事迹,但程氏随即就像一个疯婆子一样光着身子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了。没人知道程氏要跑去哪里,她灰白色的头发像是一把枯萎的野草在风中无力地飘动,两只干瘪下垂的乳房一上一下地跳动不止,同时她的下体散发出腌鱼一样腥臭的气味,看上去像是一个烂核桃。程氏每跑一步,她的腹部便像小丘一样隆起一寸,最后她的腹部成了一只圆滚滚的气球,成了她身体的全部,一些红色的皱纹与青色的静脉像是树上的藤蔓攀爬在她的腹部,让她再也无法跑动。程氏停下来开始呼喊,她说,妖怪回来了,妖怪回来了,他会报复我们每一个人!不久之后程氏的肚皮在爆破声中轰然炸裂了,她的半截肠子飞到了一棵树上,黄色的体液同绿色的胆汁流得遍地都是,巨婴满是血污的脑袋就是在这时从程氏的腹部探了出来,他用两只手拨开程氏的腹腔,就像是拨开了一对门帘。与此同时,猎户也经历了同样的灾难,他的腹部是在熬落胎汤的时候鼓胀起来的,当落胎汤沸腾起来的时候,猎户的腹部也随之炸裂,他的脏器飞到了滚烫的铁锅里,成了落胎汤一部分,一只巨婴从他的体内攀爬出来,向着屋外呼唤。
两只巨婴分别从程氏与猎户的腹中诞生,他们遥遥呼唤,很快便如同闪电一样无影无踪。程氏与猎户的尸体被人送到了殡仪馆,希望殡仪馆的殡仪师傅能将他们裂开的腹部细细缝合以体面地下葬,但他们外翻的肋骨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两头被剖开腹部的牛,使最有经验的殡仪师傅也无从下手。几天之后,有人说在野草河上漂浮着两具巨婴溺亡的尸体,人们走近才发现那只是它们红褐色的体毛,像是两件衣服一样被完完整整地褪了下来。野草镇的居民们聚集在河边,有两名船夫用竹竿打捞着河中开始分散的体毛,荒芜的东岭就在他们面前,一些倒塌的树木清晰可见,令人触目惊心。褪下体毛的巨婴是否已与常人无异且正隐于人群?他们会对人们进行怎样的报复?不知是谁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人们着魔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呢喃。
他们说,妖怪回来了。
(完,感谢阅读)
红色耳朵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