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两篇游记散文格外引人注目,一是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二是苏轼的《石钟山记》。这两篇文章写作时间虽相隔三十年,但其深邃的思想表达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位政见迥异的北宋政治家看似游历山水,实则是借景说理,表达各自的政治主张,这不能不令我们深思。
褒禅山,古称华山,在安徽省马鞍山市含山县境内。其东有灵芝山,山上古木参天;中有起云峰,云雾缭绕迷蒙;西有碗儿岭,奇峰秀美绝艳。登临褒禅山,纵目远眺,山色青翠,层层叠叠的山峦俊逸飘洒,给人以清秀脱俗之感。这与苏轼登临的石钟山的奇岩绝崖自然不同。你看,这座古老的山峰正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待风尘仆仆的王安石的到来。
公元1054年,三十四岁的王安石从舒州通判任上辞职,携安国、安上两个弟弟在回家途中,又路遇知己,饮酒,叙旧,酒酣耳热之际,相约登临褒禅山。关于这次辞职,史料记载寥寥无几,或猜测其仕途乖违,或臆断其回家奔丧,更有甚者认为他是想归隐田园,躬耕陇亩,开荒南野。但从他四年后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看,倒不如说这恰似他卧薪尝胆,蓄势待发。总之,王安石回到驿馆,倒头而睡,明天,他将要登山了。
天下奇秀绝美的景致多矣,五岳名满天下,归来不再看山;四海各居一隅,观之情满江河。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观景不如听景。观景,你仿佛就是一位摄影师,将看到周周遭遭的景色原原本本地收到记忆中,打包存放,时间一久,心绪淡然,那些碎片的记忆便随日月的烟尘消逝得无影无踪。但听景不同,那些鲜鲜美美的各种景物,通过我们万马奔腾的想像,恬恬静静地走入记忆,用情感封塑,再切换成一段又一段的幻影,密密层层地叠压在脑海中,无穷无尽地回味后,自有诸多情趣在其中。你看,我们正说话的的当口,软靴单衫昵帽的王安石已兴致勃勃地走完褒禅山的前洞,他的身后跟着的自然是两位以诗文相交的朋友和两个来舒州接自己回家的弟弟。
王安石所处的北宋是一个内忧外患的艰难时期,朝廷上下孱弱无力,百姓生活窘迫交困,像王安石这样具有敏锐洞察力的政治家自然会产生忧国忧民的情怀。他在舒州做通判,深知下层百姓的疾苦、豪右大族的巧取豪夺,他多想力挽狂澜,解救天下苍生于倒悬,但一个小小的通判又能怎样实现自己的夙愿?他咬咬牙,这个官不做也罢,走,回家去,重新定位北宋王朝,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千年的铁树终究会开花,宏伟的抱负自然不能付之东流。站在褒禅山的后洞口,他苦涩地笑了笑,深深地思考着。
褒禅山的前洞较为平坦,有泉水从洞侧流出,泠泠作响,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地流向远方。这里风景秀逸,美景怡人。游人从山下涌来,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但山行五六里的后洞,却人烟稀少。这时的王安石却来了兴致,催促两个弟弟拿着火把进入山洞。洞越走越深,愈深愈狭,愈狭愈令人胆寒。当火把将要燃尽之时,四人快速离开了后洞。再后来,四人中的萧君圭和王回打道回府,王安石也带着两个弟弟匆匆忙忙地朝家的方向而奔去。从此,这位北宋的政治家和思想家王安石再也没有登临褒禅山。
这本来是一次再平淡不过的登山游赏,我也相信在王安石一生中像这样的机缘会有很多,但从后洞出来后的他却总感到缺少点什么,这种致命的感觉令他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他总想找个突破口一吐胸中的块垒。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这股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苦闷终于喷薄而出,他奋笔疾书,“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这段字字珠玑般的文字,从志、力和物的角度指出了成功的三个必备条件,从理论上给北宋接下来的变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这个时候,意气风发的王安石已跳出了治理一州一郡的狭隘思维,他正以卓绝千古、高瞻远瞩的视野筹划北宋的未来。
四年后的公元1058年,运筹帷幄的王安石眼见时机成熟,毅然向神宗皇帝谏言,这封洋洋洒洒的万言书令锐意进取的宋神宗荡气回肠,食不甘味。王安石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北宋王朝的治世良方,神宗皇帝缓缓地踱来踱去,轻轻的脚步声却像雷鸣般响彻空荡荡的死寂一般的皇宫大院。他让人传来王安石,找了个偏殿,屏退僚官下属,两人开始了长达两天的秘密商谈。面对龙虎之威的宋神宗,王安石时而软声细语,时而慷慨激昂,陈利弊,说图强,讲到动情处,泪流满面;说到激愤时,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宋神宗痴痴傻傻地坐着,时悲时喜,万千情怀中他使他感到终于找到了政治知己。两人志同道合,接下来将戮力同行,在北宋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们就要绘制出宏伟蓝图。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是王安石变法时的铮铮誓言,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话仍然具有震聋发聩的力量。从商鞅到王安石,再到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当民族危难、国力衰微之时,总会有人振臂高呼,他们愿抛头颅洒热血,为民族振兴、国家富强而献身,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两次罢相的王安石,黯然退守一隅,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条变法措施被废止,我真的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也。其孰能讥之乎?”这难道不正是王安石最后无奈的心声吗?
因乌台诗案被贬一直流落江湖的苏轼,在《游褒禅山记》出炉的三十年后,携长子苏迈游历石钟山,同样写了一篇散文,这篇《石钟山记》剑指王安石变法,他积压已久的心中的郁闷之气也得以一吐为快了。两座秀美的奇山,两位丰碑式的巨人,成就了两段精彩绝纶的人间佳话。如若有一天,站在褒禅山或石钟山下,我应该说些什么呢?不,无论如何,我不也不去欣赏这两座山,就让它们永久沉入我的心底吧,因为它们就是历史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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