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四十年

        沒有长长的迎亲轿车车队，沒有豪华饭店的盛大婚宴，只是几辆自行车组成的迎亲队伍，就把媳妇接到了家。那是在1978年农历腊月二十四，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到现在已整整四十年了。

      又是腊月二十四，早在几天前，我与妻商量，仍像四十年前一样，不惊动亲友，只是把兒子、兒媳、孙子叫到家中，举办一个简朴的家宴，来纪念结婚四十年。两支红红的蜡烛点起来，孩子花了88元钱买的的一盒寿司，五彩缤纷，摆放在餐桌正中央，一盘红橘、一盘台湾青枣、一碟"心里美"萝卜丝，红绿相间。一只北京烤鸭，香艳四溢。亲手烹制的龙利鱼圆、清蒸迴魚，透着浓浓的香气。一家五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在红红的烛光里，激动地即席发表"红宝石婚"感言。

      想四十年前，我一个穷铸工，要房沒房，用钱少钱，婚房还是借来用几天的一间平房，家俱只有一件120元钱买来的立柜、30元钱买来的钢管床、早在1973年北京学习时一位北京认识的朋友花了12张北京工业券、32元钱买来的两屉橱桌、故乡的表舅亲手打制的两把靠背椅，任何家用电器都沒有，惟一的一个摆件，是工友们集资买来赠送于我的台钟。想到我与妻子相识，还是我在邯郸一中读书时的同学帮了大忙。这位同学，既是老乡，又是好友，一天他告诉我，我给你介绍一位，她是我的表姐，她脾气好又为人老实，他话锋又一转，说只有一个方面，她家成份高了一些，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时当1978年，乍暖还寒，"左"的阴影依然笼罩中国，我转念一想，这位同学是我值得托付一生的朋友，他说的话绝对可靠，家庭出身不是本人能选择的，但人贤慧就是最大的好!于是我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也许这就是一生的缘份，在此之前，我"见过面"的姑娘已经不下"一个班"了，但不是人家不愿意，就是我不愿意，始终"对不上像"，为此母亲找来舅父给我上课:"墙上的画好看，能跟你过日子吗？"舅父又说:"论解放前，恁家几辈子老贫农，恁家有啥？解放了30多年，恁一家9口人，恁家有啥？还挑肥捡瘦的，別不知足!"舅父的身份非同小可，那可是宗亲中的权威，但我仍沒"屈从"于他的权威，而这次的选择，却是我毅然选定的，由此,才有了我一生的伴侣。

      母亲说，虽然家庭清贫，兒子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不能办得过于简单。那年月，纯粮白酒不好买，猪肉还凭票供应，于是在临近结婚的日子，我回了一趟老家，买来几瓶白酒，还买来10几斤猪肉，叔祖父还让我拿来几张豆腐皮。为了让来宾吸上较好一些的香烟，又托住在一个职工单身宿舍的天津知青"舍友"从天津买回两条墨菊牌香烟，找关系从"特供窗口"买来两来两条牡丹牌香烟，又买了一些新鲜蔬菜，在我当时居住的居民大院搭起帆布大棚，盘上大火炉，由我一位曾经为中央首长当厨师的堂祖父亲自掌勺。

      结婚那天，大院里七、八户邻居家，家家摆起婚宴，架在大榆树上的扩音器放起豫剧《朝阳沟》，于是由5辆自行车组成的接亲车队出发到达媳妇娘家，鞭炮声中，媳妇娘家五辆自行车与男方五辆自行车合为一队，每辆自行车前都扎着一朵大红花，浩浩荡荡来到我家。在连续三天的日子里，近百位工友，十几位同学，五十多名亲友，热热闹闹度过一个简朴而热烈的婚礼。这场婚礼，连同新购家俱、一应菜品、烟酒共计花去1100余元，这在1978年，也算一笔不小的开支。

    结婚容易过日子难。沒有房子住是第一大难题，婚后几天，我住我的单身宿舍，妻住她的单身宿舍，一对夫妻分住两处，直到儿子出生，才在一个城中村租住一间房屋，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与父母和妹妹吃过团圆饭，我骑一辆自行车，妻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兒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车把一边挂着一个小包袱就搬进了新居。

      那是一个怎样的新居呵!一间农舍，刚建成不久，窗户上沒有玻璃，我临时找来塑料布钉在窗户上，屋里生上蜂窝煤炉，一张简陋的钢管床，沒有电灯，晚上用以照明的是我在工厂自己制作的电石灯，晚上入睡后，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就着朦胧的月光一看，一只毛绒绒的黄鼠狼从窗沿上爬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不敢惊动熟睡中的妻、兒，整个夜晚都不得入眠。在这样的日子中，妻子无怨无悔，共同度过了将近一年的艰难时光。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每次父亲下班回家，母亲都絮絮叨叨，埋怨父亲连儿子的住房问题都解决不了，害得兒子、兒媳与幼小的孙子在外面当"流民"，说到伤心处，她老人家竟声泪俱下。我那一辈子憨厚朴实的父亲每天几乎受到这样的轰炸，再三鼓足勇气找到他时任市委书记的老同学岳岐峰，岳叔一张纸条写给市房管局长，才由房管局出面给了一间旧平房，我与妻、儿的"流民生涯"才告结束。从此我才在火车站南侧有了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蜗居。

      房子再小，总算是有了，但生活上的艰难，如影随形，一个接一个。1980年，是改革开放的初期，我从一家工厂调到邯郸市缝纫机总厂，沒想到，这家曾在河北省红极一时的工厂，于1983年9月下马，在此后几年里，工厂沒有成型产品，40多元的月薪根本没有保证，1983年春节前，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仅有三元两角钱，扣去三角钱的工会会员费，只剩两元九角钱，我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年怎样过？回家跟妻如实说后，她仅叹了一口气，反而安慰我，过年，钱多也是过，钱少也是过，我这不是连工资加夜班费还有五十多块钱了吗？我这才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那年春节前一天，我接过她递给我的二十几元钱，在街上买了一个竹篮，几斤猪肉，一块豆腐，一把粉条，几棵白菜，这就是过年的全部年货。除夕之夜，在那个小蜂窝煤炉上，炖起白菜、粉条加猪肉，一家三口围炉而坐，共度新春佳节，相比有钱人家的大鱼大肉，美酒佳肴，是贫寒了一些，但一家人团聚，过一个宁静的春节之夜，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看着儿子红朴朴的小脸，天真地笑着，我和她，也满足地笑了。

    也是1980年，为了点缀生活，我买回一棵迎春花，就是至今已陪伴我们一家38年的那一棵，年三十，它在我们的陋室中竟然绽开几朵金黄色的小花，为屋子里添上一丝春意，也让我们萌生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相濡以沫四十年

      我们省吃俭用，一毛钱硬币恨不得掰成两辦花。一年春节前，正值新建的人民商场开业，转商场时，才几岁大的兒子看上了一个玩具汽车，带发条上劲兒的，上紧发条，小汽车会闪着灯光在地上跑，售货员拿过来，兒子的一双眼睛放着喜悦的光芒，双手搂在怀里就不撒手，一问价钱，五元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五元钱相当于月薪的八分之一，这怎么能舍得买，我们夫妻二人好说歹说:"孩子，别买了，等你长大后有了钱，爸爸妈妈给你买一辆真正的小汽车!"兒子看到买玩具无望，这个从来沒有哭闹过的孩子竟趴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连打滚带哭闹，即使这样，小汽车仍然沒有买，我们夫妻二人不由地落下泪水。

    遥远的思绪就像一个摄像机的伸缩镜头，时远时近，想到30多年前那一幕，不由地让我又想到兒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一幕:兒子已长成大小伙子，一天他与我们两人商量，想买一辆3万多元的奇瑞牌微型轿车，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他兒时要买玩具汽车那一幕，异口同声地说，买!我还动情地告诉兒子，给你买一辆大玩具汽车。买来汽车那一天，兒子拉上我们夫妻二人在邯郸市的几条街道上浏览，别提多高兴了，抚今追昔，不禁感叹，了了儿子的一个心愿。

  往事并不像过眼云烟，倏忽即逝。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我们夫妻，一个在工厂做铸造工，整天一身油污一身汗，一件劳动布工作服穿到开"花";一个在纺织厂做挡车工，每个工作日奔走60多华里，辛苦地忙碌着。一次我与她调侃，咱俩，我就是牛郎，整日里，像牛一样干活;你呀，就是一位名符其实的织女，整日里纺花织布。在男工这一行，我是工厂里最累最脏的;在女工这一行，你也是工厂里最累的。她只是憨憨地咧咧嘴苦笑说:"可不是，可不是!"在结婚40年的时间里，我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共同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忘的时日。

  夫妻两人过日子，靠得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才能度过一个个生活上的难关，达到一个向好的理想境界。我曾经在一篇回忆过往的短文里说到1983年9月所在工厂下马后的时光，那一年工厂下马，各分厂各自为战，为求生存艰难地开发新产品，寻找新出路，那是我们最难熬的四年时光!妻子在织织厂上三班倒，兒子尚在幼年，而我在工厂里往往披星戴月早去晚归，却挣不足一个月三、四十元的工薪。最难忘1984年春节前，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工薪却只发了三元两角钱，扣掉三角钱的工会会员费，仅剩下两元九角钱，发完薪，手握两元九角钱，不禁愁上心头一一上有父母，下有幼兒，这个春节怎么过啊？无奈，从妻子工薪中拿出15元交给父母作敬老钱，妻子无怨无悔，欣然同意。为了过年，我鼓足勇气，从老乡经商的小店里赊来50块电子手表，年三十那天跻身下海的人流，赚来几十元钱，勉强度过那个在我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春节，看着一家老小在除夕日夜围坐在饭桌前高高兴兴地吃着年夜饭，我悄悄地躲在一旁流下眼泪。

    1983年，我已33岁，面临工厂下马、家庭贫困的窘境，我发誓，我一定要抓住人生尚能一博的年华打个翻身仗，改变个人和家庭的命运。我要感谢邓大人，是他老人家给了我这个机会。在工厂刚刚下马的日子，我报名参加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下决心学习"鲤鱼跳龙门"的精神，奋力一拼拿下大学文凭。勇气有了，决心下了，可报名费、书本费从哪里来？两项费用加起来26元5角，在今天看来区区小事一桩，微不足道，可在1983年工厂发不起工资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个大难题!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告诉了妻子，她看我一脸难色，反而毅然而然地断然说道:"报名!一定要报!"一个女流人家，反而有壮士断腕的决然之情!手握26元5角钱，我非常感激，如果她说，家中这么困难，你连工资都开不了，还报它干啥？那我也不可能有今天!这就叫患难夫妻!这就是理解!

      几年后，我连续拿到大学中文专业专科、本科毕业证书，工作也调到厂部机关，入了党，做到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职位，以后又调到市电台，成为一名高级记者，成就了我的理想。事业的成功，离不开妻子的支持。在电台的近20年，我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每天早出晚归，对于年迈的父母，她照顾得比我多的多，我负责的《清晨热线》采编与主持，获得各方面的认可，并于2003年在全国强手林立的情况下，罕见地夺得"中国新闻名专栏"的荣誉称号，"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

  腊月二十四，是我们结婚四十周年的日子，红宝石婚，在红红的烛光里，看着她满头华发，和她已刻满风霜的脸庞，追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再看看儿子、儿媳、可爱的小孙子，共同在烛光里举杯庆贺的美酒，感慨万端，想想相濡以沫的四十年，陆游的一首《山茶》涌上心头:

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

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

东园三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相濡以沫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