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一江
何府。
老爷房外,大红锻子棉门帘把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门外台阶下院子中,黑压压地跪下了半院子人,远近本家,儿孙子侄,姑媳婆妇,丫鬟小厮,婆子老妈,连同厨子马夫,长工短汉,这一府上下,几十号主仆,全数到场。
领头跪着的,先是小少爷,由两个小丫鬟压着膀子按着头,后面的,便是太太和两房姨太太,以及陪房的丫鬟们。
没有老爷放话,院子里跪着的这群人,谁也不敢擅自撩开那幅厚重门帘,向里边探头探脑。只有老爷叫了哪个进去,哪个才敢进去,乖乖地跪在病床前,聆听老人家遗言,他出来时,传句话,下一位再才进屋,其他人,没有召唤,一律跪了等着。
苒儿此时,正跪在老爷病床前的五彩绣花垫子上,低着头,叫了声:“老爷!”。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唉~!”
何老爷费力地将身子坐起来,想找个东西把后背垫上,可一时够不着腿边的那两个靠枕子。苒儿忙站起来,抓过靠枕给老人家垫在背后,待老人半躺着,将身了放稳了,才又重新跪回到垫子上。
何老爷抬了抬手,显得很费力,张大嘴吸了两口气,声音很低地说:
“你呀,就甭再跪着了,起来,坐了说话。唉唉……”
苒儿没有站起来,而是继续跪着,低了头,静静地听老公爹说话。
何老爷喘过一会儿,待气顺了,才又接着说道:
“你的亲爹娘去得早,你从五岁,便进了我何家门,我何家,养了你十三年!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名分上,你是我何家媳妇儿,可在我这里,只把你,当成亲闺女养着,你呢,一直称呼我,老爷……”
何老爷说到这里,又不住地喘了起来。苒儿见状,就想起来,老头费力地摆了摆手,又喘了几口,气息稍顺了些,便接着说:
“你从这家里跑出去,我不怪你!现今,你遇上难事了,我不知道便罢了,我既知道了,于情于理,我不得拉你一把?我派人,好不容易把你请到我跟前来了,见了面,你称呼我的,还是老爷!我就快要死了,你,你从始至终,就不肯叫我一声,爹吗?”
苒儿闻听此言,倒头就磕,将前额磕在垫子上,嘣嘣嘣三声闷响,眼睛满是泪水,却是张不开口。
何老爷摆了摆手,低声说:“罢了,让你叫那么一声,也是难为你!唉~~,短命的老大呀,你好没福气呀,……”
何老爷慢慢坐直了身子,喘息好一会儿,这才说:
“你记着,到什么时候,这府里,你都是我何家大少奶奶,……!”
何老爷说完了这句,不由得又是一阵阵咳喘,一边喘,一边抖抖索索,从贴身兜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成的小包,递过来,喘着说:“打开它,打开,……”
苒儿擦了擦眼泪,双手接过油纸包,慢慢地打开来,只见里面,包着几样东西:
一串用红绸子穿在一起的小铃铛,一顶老虎头的黄色小绒帽,一只木陀螺。
苒儿一见,这几样东西她太熟悉了,这些都是大少爷一小穿的玩的旧物,此外,包里还有一张折成四方小块的发了黄的纸片。
何老爷又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手巾包,费力地递了过来,苒儿慌忙伸手接了,打开巾子看时,是几张银票,和银票摞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苒儿似乎认识这个东西,和刚才包里那小块纸一样,是房地契。
何老爷咳喘了两声,缓缓说:这些钱,你拿着,将来用得着;这处城里的铺子,就给你了,你也不用管,到年下了,只管收银子就是;还有一处院子,也在城里,他们谁都不晓得的,本是和这铺子一起,早年间就置下的,原打算留给我自个儿养老的,现在也给你吧,这里还有……”
何老爷又咳了几声,大声喘着气,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递过来:
“这是你那进院子的,老大没了,后来你也走了,没人敢去你那院,你今儿回来了,那进院子,还是你的。你呀,打小就在那院子里长大,说到底,没享过几天福啊,是我这当爹的不好,让你呀,受罪了!”
老头说着,呜呜地哭了。苒儿不由地悲从伤心处来,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何老爷哭了几声,抹了一把纵横老泪,长叹一声,又缓缓说道:
“我要死了,这个家,我管不动了!老二他还小,你要是回来了,你就管,你要想再走一步,我不拦着!给你的东西,趁我没死,你拿好,唉!她们,都是些乌眼鸡,现在不敢把你怎么样,我死了,他们终究,也容不下你,你呀,可小心着点儿!”
何老爷说完这些话,显然已经耗费了太多气力精神。他歪着脑袋,闭上眼睛,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又缓缓说道:
“你去吧,我累了,要歇一歇了,去吧……”
苒儿动动嘴,想说点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用泪汪汪的双眼,望着炕上半躺着的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闭上眼睛没说话,将头扭向一边,缓缓地挥手,挥手……
突然,那只挥动着的苍老的大手,停在了半空中不动了,苒儿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叫了声:“爹~!”
那只大手,终于无力地缓缓垂落下来,放在炕上,不动了。
苒儿也不知道从哪涌上来一阵悲伤,失口大声哭叫道:“爹,爹~!您对我的好,儿我一直记着呐,您可好好的,女儿侍候您,您怎么了,您说话呀,爹,爹……”
门外跪着的众人,听到门帘子里忽然传出苒儿嚎哭,知道不妙,纷纷站起来,争着抢着撩门帘就闯进屋来,一时黑压压站满了一屋子人。
这群人只是愣神了片刻,不知是谁,喊了声“老爷这是没了!”,顿时,谁也顾不上跪着嚎哭的苒儿了,一哄而上,冲到近前,这个抱头,那个摇脚,老爷老爷地一边大声呼叫,一边在枕头下、被褥里,到处乱摸,更有那瞧见老头已然咽气了,干脆跳上炕去,揭箱子,开柜子,一通乱翻!
苒儿泪眼迷离,望着依然半躺着的老头,瞧着炕上地下忙乱的这群人,门外还不断有人挤进来,阵阵悲痛心酸不断涌上,不由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一时间,炕上地下,这一群人只顾着翻箱倒柜,拉抽屉搬铺盖,再也没人顾得上,来理会这位跪着哭嚎着的大少奶奶。
忙乱之中,有一人伸手猛地拉起正在哭嚎的苒儿,小声喊:“快走!”,拽着她就往外跑去,从不断抢进门来的这群人中间,奋力挤出,向着院外跑去。
大门外,停着一辆驴车。苒儿被人拉着跳上车,鞭声响处,驴儿撒开四蹄,车子一溜烟跑出何府,跑向村外大道。
苒儿坐上了驴车,车子跑出好远了,这才定了定心神,也才瞧清楚,一起坐在车上的,竟然是秀才兄长,赶车的,是邻居张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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