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太记得家里是什么时候开始种蚕豆的,多的时候田里种蚕豆,地里也种蚕豆,只有那几块实在不适宜种蚕豆的地里才会撒上小麦。
如是为了填饱肚子过日子,蚕豆一定不是首选的作物,反而小麦会更胜一筹。收了小麦,到面粉机里一磨,接下来蒸头上的包子、馒头,铁锅里的烙饼,汤锅里的面疙瘩,碳灰里的粑粑……都是充饥的好食物。至于蚕豆,尚且不是那可以充饥饱腹的主食,倒像餐桌上的一道菜,青豆米煮汤,像配菜,豆米炒肉、豆米烙饼,像下酒菜,油炸酥豆。
我母亲在种小麦以饱腹,种藏豆当蔬菜的年份里,已经在自家的十丘梯田里种下了蚕豆。进入冬月,背上篮子,逐一割掉开满蚕豆花的豆尖。进入腊月,底端的蚕豆渐渐饱满,她又背上篮子在豆田里小心翼翼的摘下头一茬新鲜蚕豆。
头一茬总是比较有滋味,掐去经脉,连着绿色豆壳一起下锅煮,出锅前放上一把酸腌菜,豆米是甜的,豆壳是软的。
头一茬过后,豆子如同打了气一般,挨个饱满起来。这时候,母亲再背上篮子,摘了蚕豆放到阴凉的地方,待日落,豆子散去了白天里的温度,方才小心翼翼的装入蛇皮口袋。第二天一早,打着电筒,背上豆子往山下的公路边去,搭货车到小绿汁、小木奔去售卖。
舀着蚕豆,拔着秤砣,一斤一斤的卖总能卖出好价钱。只是如此一来,两三袋的蚕豆也不能一下子就卖完了。之后便会协商出一个差不多的价钱,卖给当地的商贩,比起零卖,便宜了不少,不过全部一起卖出去倒也落得一个松快。
庄稼人卖东西不像生意人,可以在价钱上与顾客磨上几回,顾客磨不起了自然买下。庄稼人则不同,寻着一个差不多的价钱,掐着买菜高峰一过也就卖了。卖出去了是钱,卖不出去就一文不值。
早些年,绿汁江边满是工人。江两岸、甚至山那边的人们都会背着自家的瓜果蔬菜到小绿汁、小木奔两个小镇上售卖。两个乡镇级别的小城,因为矿产丰富,变得热闹、繁华。绿汁江上的吊桥在九十年代初,就在夜里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光。女人们穿着时髦的裙子,男人们呵呵乐不停,孩子们头上戴着镶满“红、蓝宝石”的发卡,母亲每次去卖豆子,都要换上米白色风衣、皮鞋、皮包,仿佛那样的打扮才符合那两座小城的气息。
我与母亲同去过几次,都是卖豆子。工人们大都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解哪里的蔬菜好吃,哪里的蔬菜不好吃。每一个来买豆子的人都会在买之前问一句,沙地里种的吗?还是泥浆地?母亲说,都不是,是六十二大桥往上两个山头的黑土地里种出来的。
说罢,才放心的扯下袋子,称上两斤。
据说他们口中所说的沙地和泥浆地,种出来的蚕豆或者豌豆怎么煮都不耙,所以买前自然会多问几句。当然也有不良商贩,买了那煮不耙的豆子冒充黑土地里种出来的豆子,不过这样的生意做了没几回,也就没人再来跟他买菜了。
卖完了豆子母亲就带着我去逛街,吃饭。母亲总能在街角处发现一家不错的面包店,然后给我买上一块面包,上面涂了红色、绿色的果酱。红色圆点状的果酱与鸽血红无异,那长条的绿色果酱则与正阳绿翡翠一般。捧在手里总舍不得吃,走几步停下来看几眼,母亲笑了说,吃吧,再不吃就不软了。
快餐店的老帮娘似乎对母亲早已熟悉,每次吃饭都会问几句家常理短,然后再给我的饭碗里舀一大勺番茄鸡蛋,而我每次都需要母亲帮忙,才能不浪费。
头茬豆子摘了之后,每隔三五天就可以摘下一茬,整个腊月,母亲得往小绿汁跑上五六趟。有时也会与同村的庄稼人一起去,他们有的卖菜,有的卖鹅蛋,有的卖粮食,有的卖米糠,还有的纯粹受邻居嘱托,带两个闺女去城里玩玩。
几年过后,母亲的蚕豆从田里种到了地里。生意人们直接把车开到公路边,说好价钱,说好时间,庄稼人们摘了豆子,直接背到公路边,上称一称,计算器里滴滴滴几声响后,数钱,离开,好不方便。
收蚕豆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有时几天来一次,有时天天都来。眼看蚕豆树上的豆子愈发饱满,心里很是着急,母亲便与住在公路边的舅舅说好,只要有人来收新鲜蚕豆,舅舅就会在自家地里竖起一根竹竿,上面挂上大红色的塑料袋。
母亲看到了,就草草的吃完早饭,下地摘豆子去了。一整个腊月里头,母亲都在与蚕豆周璇着,摘豆、卖豆,记自己的小账本。价钱好的时候,记账也得哼小曲。价钱开始回落的时候,就巴不得马上摘完最后一茬豆子,赶在降价前卖个好价钱。
收蚕豆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一天就有四五伙人在收蚕豆。精明的庄稼人挑着价钱高的那一家去卖。奸诈的生意人对豆子进行分等级,不够饱满的一斤降价一毛两毛,豆米老的变黄的就捡出。实诚的生意人,说好价钱,背来的豆子好坏兼收,收了之后自己进行分区堆放,再对庄稼人说明,下次要摘哪一种。善良的庄稼人,有时留下收豆人吃一顿晚饭,也有的从自家采地里摘了新鲜蔬菜,让收豆人带回家吃。
有天来了个精明的收豆人,死活不肯收一庄稼人的豆子,理由是豆子不够饱满。庄稼人急得哭了,同来卖豆的村里人帮着协调,生意人却怎么也不妥协。这时候有人站出来了,对着收豆人说到,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咱们村做生意,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在这里当庄稼人,你今天可以不收她的豆子,赶明儿我们也可以不跟你做生意。
生意人一听,赶紧收了豆子。
年节一过,蔬菜降价了,肉类也不好卖了,庄稼人都深知这个道理。眼看地里的蚕豆没能在年前摘完最后一茬,总免不了沮丧。
蚕豆好吃吗?好吃。但在庄稼人眼里,它绝不仅仅是一种蔬菜,是很多庄稼人在腊月里头的一笔财富。即便晚上要去做喜客,白天也得把地里的青蚕豆、豌豆摘了卖了换了钱,方能踏踏实实的吃完一顿喜宴。
自打有了收蚕豆的生意人后,母亲的蚕豆越种越多,不过再也没去过小绿汁和小木奔。绿汁江边的矿采完了,工人们下岗的下岗,辞职的辞职,不少人去了别的地方谋生。村里也没有人背着蔬菜瓜果到绿汁江边卖了。
仲秋,庄稼人依旧在水稻割倒的时候,如同数钱一般开心的顺着水稻根点下了蚕豆。
腊月,是个好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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