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六岁那年我死了》

作者: 星夜行 | 来源:发表于2016-09-23 14:32 被阅读682次

    文/星夜行

    六岁那年,我死了。

    这是父亲临终之前告诉我的。

    1

    父亲是个画师,尤其擅画人物肖像,从鼻子眉眼讲究到骨骼肌肤,无一不活灵活现,细致入微。这画笔下的名声不光在庙堂之外声名显赫,甚至已经上达天听,早些年的时候,父亲还曾远赴京城,去皇宫里给当今皇上画过像。

    给皇帝陛下画过像的画师,那自然不再是一般的画师,得叫御用画师。御用御用,自然只能是皇帝才能用的,所以在给皇帝画完画像,谢绝了一切赏赐,离开京城之后,父亲便已经封笔,不再给旁人作画。别人也不敢让父亲给他画像,那是对皇帝的大不敬,是要砍头抄家的大罪过。

    可是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我六岁生日那天,父亲悄悄地给我画了一副肖像画,画外的我,笑得天真灿烂,而画中的我,不知为何,目光竟是如此的无助?

    2

    父亲给我作画的那个夜晚,许多细节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唯一留有映像的,是在炉火的辉映下,父亲那张苍老的脸宛若佛龛,手中毫墨洋洋洒洒,一笔一划之间,仿佛和我的灵魂有了接触,那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了一种和寻常人不同的联系。

    从此以后,我仿佛有了一种天生的灵性,变得目力极好,百尺之外也能清楚地瞧见人们脸上的微微绒毛,画面感也变得极强,脑中总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勾勒出所见之人的笔笔画法。

    还有件怪事,就是我再也不会做梦了,沉眠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回荡:

    “小白,走到哪儿也别忘记带上那张画啊。”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

    于是我问父亲,我到底怎么了,父亲不语,只是倚着草屋的门柱,呡了一口烧酒,痴痴地看着北方天空的火烧云,仿佛是醉了。

    3

    父亲这些年苍老得很快,不仅仅已经提不动画笔,甚至神智也有点不清不楚,每日除了佝偻着身子坐在草屋屋檐下喝酒,便是望着北方的天空发愣。家中的积蓄虽然厚实,但也禁不住这般坐吃山空,早在一年之前,最后一份家底也已耗尽,万幸的是,自己继承了父亲作画上面的天赋,平日里靠着一支画笔给乡里富绅画像,也能赚点散碎银子贴补家用,生计倒是不愁。

    那日,我从十里外的村子给一家土财主作画归来,父亲竟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倚坐在门前痴望晚霞,我心中不由一紧,仿佛生命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此破碎,疯了似地加快了步伐,冲进了家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自己整个身子都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父亲还是那么苍老,多年的酗酒,早已经将他的身子和精神掏空,仿若行尸走肉,可而今,却真正地成了一具泛不起一点生机的躯壳。

    父亲死了,死在了他那张常坐的桃木椅子上。

    唯一让我惊奇的是,父亲那潦草的脸整修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换上了一直珍藏在柜子里的画师衣服,他好像等这一天等得很久了,准备得很充足。

    而他留给我的,只有六岁那年给我画的那一幅画,还有一封信,信中就写了一句话:“叶小白,六岁那年,其实你就已经死了。”

    虽然我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但我感觉得到,父亲死后,我的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一直庇护我的那棵大树,终究枯萎了。

    4

    父亲走后的第三天,家里便迎来了一列甲士,为首的是一位身穿华服的公公,公公走路的步子很轻,也很稳,可以看得出功夫不错,至少轻功很高。

    他慢步走进屋之后,看了我一眼,又盯着桌上父亲的灵位沉默许久,才将目光缓缓收回,对我说道:“我等奉御旨,接叶老画师入京作画,却没想到叶老却已先身故,事到如今,唯有你代替叶老随我们入京,我等方能交差。”

    公公的声音很阴柔,细微得若有若无,软绵绵,湿腻腻的,让人觉不是从耳朵里传来,而是化成了一条条细蛇,从周身的皮肤毛孔里钻进脑海里,十分难受。

    更难受的是,面对公公的要求,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因为无论是面前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公公,还是门外那数十位装备精良的雄壮甲士,都不是我一个小小少年能应付得了的。

    我只能点了点头,公公满意地笑了。

    东西收拾得很快,因为也没什么要带的,两三只画笔,以前画的几幅得意之作,还有那张父亲为我画的画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而对于一下子要离开养我十六年的故土,原本以为自己会痛哭,会不舍,至少要感伤挂怀一番,可悲哀的是,我心里居然是空荡荡的,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忘记了何为悲伤。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总感觉,冥冥之中,故土以外的某个地方,有个重要的人在等着自己。

    “走吧,这里距离京城山高路远,我们还需加快行程才行。”

    公公那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应了一声好,背起父亲为我做的画篓上了马,顺手丢掉了不知何处折来的柳条。

    故人折柳送离别,若故地再无故人,又何须这折柳呢?

    骑着马走在父亲天天痴望的北方夕阳道,我离开了家乡。

    5

    从家乡往北三千里,便可到当朝王城,其间多崇山峻岭,山匪云集,各自都有各自的山头地盘,势力纵横交错,乃周边州府一大民患,久久不能解决。

    可蹊跷的是,自己走了三天的行程,在路上却没见过一个山匪,那些传言中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恶徒好似全真的成了传言,在这人世间寻找不到一丝存在的痕迹。

    走到现在,别说人了,就连只飞鸟都没有遇见,整条官道死一般的寂静。自己所在的这支队伍好似一群游魂,独自在黄泉道上旅行。

    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我们刚刚经过的官道旁的一个山丘密林之中,窜出了一个全身黑色布衣的汉子,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我们这一行人的背影,迅速地掏出火刀火石敲出了火花。

    几道细细的狼烟很快从这个山丘上冒了起来。

    沿着官道不远处的一片山林之中,早已经潜伏着一群黑色布衣的汉子。头领眯着眼睛看到了远处山丘上的几道狼烟,轻轻地对手底下人说道:“兄弟们,有肥羊来了,今晚开荤。”

    这时,一个黑衣男子如同猴子一般,灵活地从远处几棵大树间连环跳跃而下,毫无声息地落地,低头沉声道:“下面的队伍坐的马匹全是上好的赤龙马,耐力极好,速度也快。”

    领头的首领一听赤龙马,眼睛一亮:“赤龙马一匹至少能卖一百两白银,这回便是这些肥羊身上没有别的货色,光是这些马也值了。”

    “不,他们身上有的是有好货色,就是你们没有命拿了。”低下头的黑衣男子缓缓抬起了头,面色如刀般锋利。

    “你不是瘦猴子,你是谁!”首领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哪里是自己派去打探情形的手下,心中不由冒出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么?”黑衣男子笑了。

    “我也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了。”

    6

    飞驰在前面的公公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指挥使阁下。”两边的甲士恭敬地小声询问道。

    “一群蠢货,有血腥气。”公公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愧是皇帝陛下最为欣赏的锦衣卫指挥总使,果然机警。”公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影从路边走来。

    黑影走得很慢,但仅仅走了几步,便来到了我们的不远处,不知道为什么,距离那么近,我们还是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感觉这人就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公的声音还是那么阴柔,粘稠,只不过现在好似有一团火暗藏其中,如同一锅沸腾的糖水往听者骨子里渗入。

    “自然是来接陛下要的人了。”黑影中的人声音清冷,似金铁交鸣般干脆。

    “陛下不可能给你下过如此命令,你到底想干什么?”公公那阴柔的声音中蕴含的火气已经接近顶点,我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能看得出,有些事情已经渐渐地偏离了公公或者说皇帝陛下原来的计划,有些人也渐渐地不是有些人了。

    黑影中人不再言语,只见他所在的阴影之中飞出了几道画轴,落在地上扑摊开来。

    “快动手,千万不能让他启动这些画卷!”一直冷静异常的公公看见那地上那几幅稀松平常的画卷,仿佛成了被踩到尾巴的猫,一马当先地冲向了黑影的所在。而周围的甲士听到命令之后,也迅速做出的反应。除了四位甲士贴身保护我以外,剩下来的甲士有的骑马快冲,有的直接跳马一跃,轻功施展开来甚至比马匹疾冲更快。

    可惜无论是公公,还是这些甲士全都慢了一步,几滴鲜血从黑影中滴落到地上的画卷之上,画卷瞬间起了变化,一团黑雾喷涌而出,浓厚得像黑色墨汁,卷起一片沙石,很快笼罩了一大片土地,但又很快地消散开来。

    黑雾散去,我见到了这辈子最诡异的场景。

    一群大汉凭空出现在了这片大地之上,估摸着有百号人。大汉们的衣服上全都沾满了血迹,伤痕累累,甚至有一位大汉被削去了半边脸,恐怖无比。

    “这些大汉不是人。”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这些大汉身上的森森鬼气,也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赤龙马瑟瑟发抖,有些惊慌地想要往后退去。

    “就说怎么走了三天,一个不知好歹的匪徒都没有,没想到全被你炼骨化兵,融入了画卷之中,你也真是狠毒,这些人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公公见画卷黑雾弥漫的时候,便早已停住了脚步,如今看着眼前这近百名鬼物,目光中一阵冰冷。

    “这些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就算转世投胎也未必做得好人,为我所用,也算还了这一世罪孽。”黑雾中的人仿佛不愿再多做纠缠,挥了挥手,无数大汉咆哮了一声,便向我们这只队伍冲来。

    7

    这些大汉经过黑衣人的炼制,体格异于常人,力量也是生前的许多倍,伴随着阵阵惊天动地的咆哮,迅速向甲士们冲来,每一个踏步都在令地面微微颤抖,携着把前面所有的生命碾碎的威势,所有的甲士都露出惊惧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后退,只有公公一人不退反进,孤身朝前面的大汉们冲去,他深知对方的能力,既然筹谋已久,此战自己的胜算已经微乎其微,但此刻自己若不挺身而出,军心一沮,其结果只会更糟,下场只会更惨。

    他要用一己之力对付敌人以重振士气。

    人影交错,公公和大汉们的接触快得让我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得砰砰的两声,两个大汉应声倒地,他们的腹部不知道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割裂开了,整个身子都硬生生切成了两半。

    而随着公公的这一击双杀,不少甲士从惊恐中苏醒过来,他们本都是大内高手,未进京之前,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刚刚虽然短暂的心神失守,但手底下的功夫都是实打实的,他们或拔刀,或出剑,或耍枪,或提棍,一齐杀向前方的大汉。

    我身旁的一位的甲士,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搭箭弯弓,不同于一般射手的一拉即松,而是慢慢地拉,那只原本就粗壮的右臂更是涨大到了狰狞的地步,散发着力量的形状和光泽,暴起的筋肉和血管如同用心雕琢的雕塑,直到了整张弓弯成了一个极度完美的弧度才陡然松手,一支飞矢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朝远处的黑衣人射去。

    飞矢冲击力度很大,中途接触到的一个个大汉,其硕大身躯仿若纸片,被这飞矢所携的气浪撕裂得血肉模糊,在到达黑衣人周围的时候,其势还未衰竭。

    而黑衣人面对着这携着雷钧之力的飞矢,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周身的黑气愈加浓厚,逐渐凝结成一面墨黑色的镜子,飞矢撞入墨镜之上,仿若沉入深潭之中,所有力道都悄无声息地化为无形,轻轻地掉落了在地上。

    8

    这些甲士不光功夫惊人,在战斗经验上也是无比丰富,就算没有指挥使的命令,也能迅速做出对局势最好的判断,擒贼先擒王,杀掉黑衣人当然是解决当前困境最好的办法,但一击未得手,没能解决掉黑衣人之后,护在我周围的四位甲士又毫不犹豫地带着我沿着之前的路途往回走。

    “想逃么?”远处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距离我们最近的十多个大汉便以着和魁梧身形完全不相称的速度向我们冲来。

    一旁的公公和余下的甲士本想前来相助,但周身的这些大汉本身便极为难缠,再加上毫不畏死,一时间却走脱不掉。

    “我来断后。”

    持剑的甲士没有多说什么,就留下了四个字,然后一人一剑冲向了十多位大汉。

    剩下的三位甲士回头望了远去的持剑甲士一眼,便没有多加犹豫,带着我边往官道边上的密林里钻去。

    进密林之后,我回头望了一眼,持剑甲士已经成功缠住十多个大汉,他手中的剑好像长出了眼睛,每次都能在躲过大汉们的攻击,然后准确挑出大汉身上的薄弱之处,并将其贯穿。只是可惜大汉人数众多,且毫不畏受伤,甲士很快便力竭,身影淹没在大汉的包围之下。

    而更远的地方,甲士们和大汉们的争斗还在继续,四处散落着血块和残肢断臂,已经分不清是大汉的还是甲士的。许多头颅被踩碎一半,混浊的脑浆混着蘸着血浆的内脏以及泥浆融入大地,整个官道宛若地狱。

    9

    我和三位甲士迅速地向密林深处逃去,而背后的不远处,还有六七个大汉正紧紧尾随着。

    “这样不是办法,我俩去把后面的尾巴做掉,你带着这孩子先走,我们稍后就来,十里坡外集合。”提棍的甲士沉声说完,便和身背弓箭的甲士一起向相反的方向冲去。

    手握五虎断魂刀的甲士这次头也没回,拉着我的手,前进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而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自己一个小小的画匠学徒,能被皇上召见已经纯属巧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想要抓住自己,对方的手笔更是大得惊人,能将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和这么多大内高手弄得如此狼狈,简直骇人听闻。

    不懂归不懂,但比起那个将人炼制成鬼物的黑衣人,我还是觉得待在皇帝陛下安排的甲士身边会比较安心。

    密林很大,甲士带着我足足跑了半个时辰,纵使他轻功惊人,带着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我这么长时间 ,也已经气喘吁吁,有点力竭。

    “从这里在往西二十里,有一后山幽谷,幽谷之中一条隐蔽的小道可直通北上的道路,今晚之前只要出了那幽谷,后面的路就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了。”甲士在原地轻吐了几口气,便准备继续带着我上路。

    “都跑了这么远了,后面的那些怪物也都甩掉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又不是你们练武之人,再走下去腿都废了。”

    我是不打算再走下去了,刚刚一阵狂奔,虽然有着甲士的轻功带着,但早已经精疲力竭,气血上涌,口腔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整条腿都酸麻得发涨,别说再继续走了,就算是站都站不稳。

    “再不快点就走不掉了,对方既然敢对我们出手,就肯定有充足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如今就只能和对方拼速度,但愿能逃得出去。”甲士紧皱着眉头看着累瘫在地上的我,神情严峻。

    “真的……”我刚准备开口,甲士便示意我住口,他的表情没丝毫波动,如炬的目光却冷冷地盯着前方,双手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刀刃。

    我顺着甲士的目光望去,只见得前方突然的路突然暗了下来,一团黑影缓缓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这也是一个浑身透着阴森森死气的人,身背一把银色铁枪,和之前的大汉不同,他的身材并不魁梧,甚至有点瘦弱。

    但身旁的甲士脸上已经流出了微微细汗,只听得甲士一声低喝,自己耳边一瞬间就传来了一阵撕裂空气的尖啸,沉重的五虎断魂刀被甲士轻松地挥舞起来,凭借着脚下的身形步伐,甲士三两步间欺身到持枪的人面前。

    对面的人举起了身后的枪,只是保持着刺这一个动作,和面前飞速起落移动的甲士以及刀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刀光枪影只是一闪,没有金铁交鸣的碰撞,只有枪干净利落插入血肉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惨叫,甲士扑通一声倒地。

    10

    如血的夕阳渐渐地向大地深处西沉,几只食人的秃鹰在空中徘徊,醉人的橙色涂遍了官道的每一寸土地,但仍然无法掩饰地上那片黏腻的血腥和混浊的恶臭。

    十七位甲士全军覆没,而公公在身中了二十多刀以及被很多野兽撕咬之后,也终于断了生机。

    黑衣人望着这位被诸多阴兵以及画兽围攻致死的锦衣卫总指挥使,面色复杂,沉默了许久,背起了画囊,孤身往北方王城走去。

    而在密林之中,浑身充满阴森死气的鬼物在一枪解决掉了护卫我的甲士之后,正缓步地向我走来。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后背也被冷汗浸得湿透。

    我不清楚这个鬼物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但我有种预感,一旦和他走了,我将和活人的世界告别,进入一个我绝对不想进入的恐怖世界。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后逃去,未走几步,只听得“嗖”的一声,一阵黑影在我眼前一晃,腹部立刻传来了一阵剧痛,整个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拖动,直接撞向了旁边的一棵大树。

    我只感觉浑身顿时被强大的冲劲拆得散架,滚烫的鲜血从鼻孔和口腔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就瘫痪在了地上。

    在我面前的鬼物此刻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冷冷地望着我,眼神中竟然满是杀机。

    难道我猜错了,这个鬼物不是要带我走的,而是来杀我的?

    想到这里,我立刻面如死灰。

    而鬼物接下来的动作也证实了我的猜想,枪在鬼物的巨力下,携着雷霆之势,狠狠向我刺来!

    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眼,而那预想之中钻心的疼痛却久久没有出现。

    我好奇地睁开双眼,再次见到的,却是一头浑身洁白如雪的巨虎,那泛着阴森之气的鬼物,此刻正被巨虎咬得血肉模糊。而一个带着草帽的少年正坐在这巨虎之上,笑眯眯地看着丢了魂的自己。

    我艰难地抬了抬已经快废掉的双手,拱了一礼说道:“这位兄弟,在下叶小白,感谢你的救命大恩。”

    “你大爷!”

    我被少年骂得直发愣,又说:

    “我只是想感谢一下兄弟的救命之恩。”

    “你大爷!!”

    我心想自己也没说错话啊,便继续说:

    “兄弟,虽然你救了我,但也别老是骂我啊。”

    “你大爷!!!睁大你的眼,我是你兄弟么?!”

    我这才发现,救我的人……居然是个姑娘。

    “姑娘好……我是叶小白。”

    “哼,小鬼记着,本姑娘叫尚不趣。”

    说完,姑娘抬了抬头上的草帽,脸上尽是浅笑嫣然。

    11

    大块的火烧云占据了天空,绚烂的晚霞将王宫周遭都渲染成橘黄色,琉璃砖瓦仿佛液体的黄玉,荡漾着半透明的金色波纹。高耸的内墙、巍峨的宫殿、宽阔的大理石道、精致的白玉桥,每一个建筑物上在夕阳的映照下都仿佛流淌氤氲着耀眼的金色颗粒,格外的金碧辉煌。

    而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宫大殿之中,两个男人正默默对视着。中年男子身量不高,正当壮年头发却已花白,岁月的痕迹如刀一般在他那削长的脸上镌刻,却无法掩饰那年少时的张狂和如今的阵阵威严。他此刻正坐在真龙王座之上,皱着眉望着站在大殿之上的少年。

    少年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和他很像,聪明,坚强,冷静,有着狮子的雄心,鹰的眼神,狼的嗅觉,还有近乎野兽的本能,能够事先发觉危险的味道并迅速地做出的反应。

    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少年都是他王位最佳的继承者,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未来的挑战,而他也是一直这么打算的,等哪天去了另一个世界,就把这亲手打下的天下给少年去主宰。

    可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他意料之外的变化,少年好像知道了一些他本不该知晓的东西。

    “画师四艺,玄妙无极,画皮者以肉为砂,以血为墨,可勾勒出飞鸟走兽,谈笑间灭敌于千里之外;画骨者天生冥脉,可采纳地阴,炼骨化兵,一笔活化百万阴兵;画魂者,通晓生死之理,以灵为引,可逆转阴阳,招魂还魂;画心者,走千里路识万众人,尝尽红尘苦,化作七窍玲珑心,通达天地间。画皮画骨,画魂画心,画尽天下人和事,果真不假。”

    少年的声音不大,落在老皇帝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他那原本幽邃的双眼中,光芒猛得一下旺盛起来,几乎可以凝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对着少年怒喝道:“这些东西是谁告诉你的?你师傅?”

    “昔日有尚离和何以甚为父皇你画皮画骨,征战四方平天下,又有叶善和玲珑为父皇画魂画心,威震宵小守天下,方能结束那战火纷飞的群雄割据时代,方有我朝开朝二十年的太平。四人为我大乾立下如此功勋,我身为大乾太子怎能不多加了解一番呢?至于是谁告诉我的,就不劳父皇废心了。”

    少年望着王座之上震怒的父亲,满意地笑了,笑容中竟有一丝狰狞:“父皇是否派小四子去接叶善养的那个少年去了,可惜啊,你是再也看不见那个少年了,也别想救活天山上的那个女人了。”

    “天山上的那个女人可是你的生母!你怎敢如此绝情?”老皇帝的脸上已经阴冷得似霜,低沉地怒喝后宛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少年原本俊俏的脸此刻也已经完全扭曲,眼神中溢出的杀意和凶狠仿佛凝成实质,一字一顿地回应道:“我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当初又怎么能如此绝情地对我?”

    老皇帝听完了少年的话,震惊,愤怒,恍然,哀伤这些表情突然间全部聚集在了脸上,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些,何以甚不可能告诉你这些……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个贼子告诉你的……”

    “我说了,这些事就不劳父皇你费心了,父皇你就安心上路吧,你早上服用的碧水羹里,已经下了剧毒长相思,算时辰现在也该发作了。”

    少年短暂地发泄之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冷静面容,淡淡地对王座上的父亲笑了笑,笑得很甜。

    王座上的老皇帝终于感觉到一丝丝的酥麻从脚下极速地向上身弥漫开来,生命力在被这股淡淡的酥麻疯狂的吞噬着,身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如同死灰一般,他望着面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愤怒,扭曲,不甘,如同一头掉入陷阱垂死挣扎的狮子一般,只是一双眼睛已经变得毫无生机。

    少年望着死去的父亲,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只是轻声喃喃道:“现在就差一个画魂师了。”

    12

    和尚不趣来到王城的时候,已经是我离家的第七天。

    站在巍峨的王城大门前,想起前几日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我很清楚来王城会面临着什么,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那次截杀自己的幕后黑手,都身处在这座大乾名利场的权力最中心,来到王城,便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行走,行踪难免会被他们发现,危险也肯定随即而来。

    但我没得选择,因为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一定要来王城,只有来到这里,自己的人生才能圆满。

    我清楚的记得,这个声音是父亲的。

    所以,纵使龙潭虎穴,安能阻我前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父亲一直在后面看着我。

    想到这里,这些天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望着面前巍巍王城,豪气心中生,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肩膀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豪气如同镜子一般,在这重重一击下支离破碎。

    我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尚不趣那张欠扁的笑脸,本想发怒但一想到自己的性命都是她救的,顿时没了底气,只能干笑道:“姑娘干嘛?”

    尚不趣豪爽地勾住我的肩膀说道:“傻小白,你说干哈,到了城门愣在那不走,等着门卫抬轿子送我们进去啊?”

    我在尚不趣的勾肩搭背下显得有点别扭,悄悄地移了移肩膀,轻咳了一声:“姑娘,我叫叶小白。”

    “都一样都一样,反正都是小白就是了。”

    “额,姑娘,家父告诉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男女有别不要勾肩搭背……”

    “光你个头啊……”

    “家父告诉我姑娘家要淑女。”

    “靠,我哪里不淑女了?!”

    “能别说那个字么……”

    “傻小白,你说你个大男人人模狗样的,咋这么扭扭咧咧的?”

    “姑娘我错了,当我没说,您继续。”

    “乖,这样才是好小白。”

    尚不趣看着一脸冷汗,哑口无言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现最近几天叹的气比前面十六年叹的气加起来还要多,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这样子,我俩在众目睽睽之下,伤风败俗地勾着肩搭着背,进了这繁华的王城。

    13

    尚不趣看起来痞气十足,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却是一个豁达开朗而又心思细腻的姑娘,本事更是不小。

    那天她把我从鬼物手中救出,便大手大脚给我包扎起身上的伤口,手法干脆利落,虽然这过程中让我疼得哇哇直叫,但不得不说,治疗效果极为佳,三天过后,我这重伤的身子竟然便能行动自如,堪称妙手回春。

    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不光医术一流,而且还会作画。这些日子见她沿途画飞鸟走兽,笔法流畅细致,造物栩栩如生,是我见过除了父亲以外,第一个能将物画出灵气的人。

    要知道父亲当年在画师这个行当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名宿,有着几十年的功底放在那,而如今的尚不趣,看年岁才和我差不多,只是个姑娘罢了,居然能做到画物生灵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

    她对自己的画艺也很满意,在路上拉着我,硬要给我做一幅画像,我自然拗不过彪悍如斯的她,只得答应。

    而对着给我画的画像,我端详了许久,问她,这是谁?

    嘎哈子,当然是你了,尚不趣这丫头笑得很灿烂。

    我肚子上有个洞?我的脸没五官?我满头黑线地质问她。

    尚不趣打了个哈哈,说这就叫作抽象派,在大乾王朝西面的一些小王国里,可流行哩。

    14

    虽然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一进王城就有人在等我。

    这是一个全身黑袍的中年人,一头黑白分明的长发,脸上的表情如剑一般冷酷锋利,好似完全没有了人的情感,只有一双清冷的眼眸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面目,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当初在官道截杀我的黑衣人。

    “太子殿下有请,请随我前往王宫。”

    黑袍人说的话很客气,却有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

    “这位姑娘只是随我顺路前来王城,不如让她先行离开如何?”我深知此行凶险,没必要把不相关的人卷进来,何况,这是我第一个朋友,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朋友。

    “不碍事,尚姑娘也是太子好友,一起进宫无妨。”

    黑袍人的话让我顿时愣住,嘴巴就像被人塞了十个鸡蛋再加两个大馒头,惊讶得合不拢嘴,我转过头看了看尚不趣。

    尚不趣此刻一脸讪笑道:“傻小白,没想到我背景这么深吧,连太子都是我哥们。”

    王城繁华,王宫巍峨,和家乡的市集草屋不同,都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可惜,自己却毫无心情欣赏。我看了一眼跟在后头东张西望的尚不趣,又看了看前面带路的黑袍人,沉默不语,繁华的街道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其他的路人都成了一动不动的摆设,有种诡异的寂静。

    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那边是什么,会发生什么,自己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道了。

    15

    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我是一脸懵逼的。

    因为,我俩长得很像,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子殿下告诉我,没错,我们俩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满头黑线,心道难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要不就是我转世投胎的下一世?

    呸呸,自己还没死呢,哪来的转世投胎下一世……

    太子殿下端详了傻在这里的我很长时间,那眼神像极了村子里那独身四十年的痴汉看隔壁李寡妇的眼神。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只得开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找草民何事?

    请你来给我画一幅肖像。

    太子笑了笑,看着我的眼神越发明亮。

    就画一幅画?你这么劳师动众地派人半路来截杀我?不对,既然要请我为他作画,为什么那日,密林中的鬼物还要来杀我?我渐渐感觉到了事情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太子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提出的要求很奇怪,但我没有理由拒绝。

    笔是关外产的北狼毫,笔力劲挺,纸是上品的陈纸熟宣,色泽柔和,墨是玉品轩的松烟墨,细黑声清,皆是上好画具。

    我摊陈宣,我泼烟墨,我挥狼毫。

    太子静坐浅笑,熠熠生辉,我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我自一下笔,便陷入了一种从未遇见过的空灵状态,我的目光尽被太子吸引,我的心神全被画笔牵动。

    精神,记忆,力量,灵魂,我的一切全都融合入这幅画中。在这一刹那,我忘却了从小苦练的作画技巧,忘却了周围的尚不趣和黑袍人,甚至也忘记了静坐在我面前的太子,自己仿佛身处在了与这个世界交错的空间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安静,直至静止,直至模糊,唯有笔下所作的画,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感觉到画中的人好像活了过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听到,触摸到它的呼吸。

    我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自己已经七窍流血,鲜血喷涌而出,哗啦啦的流淌在我的身躯之上,在旁人眼中,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他身后的黑袍人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而尚不趣自从进了王宫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此刻看着变成血人的我,眼中尽是冷漠。

    “昔日父皇为救我的母亲,不惜让师傅你和叶善两人将尚处襁褓之中的我画骨分魂,当真是好狠啊。”

    太子依然是笑着看着我,但话确是对身后的黑袍人说的。

    黑袍人听完太子的话,整个身子微微震动,缓缓开口道:“要想逆转阴阳,使死者复生,光有画魂的技艺是不够的,画师本人也得是死者的至亲血脉,才能以命换命,瞒过天道循环。当年你父皇终究舍不得拿你的命去换你母亲的命,只好取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吩咐我给你画骨解体,让叶善为你分魂移魄,一个人分为了两个人,太子身居王宫饱读诗书继承天下大业,由叶善带出去养的孩子则被传授画魂技艺,待学成归来,施展画魂为你母亲续命。这样也能保得母子平安。”

    “好一个母子平安,看样子我还得谢谢父皇没把我交给叶善抚养,不然别说太子之位,就算是性命也难保,不是么?”

    太子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师傅,面色平静,淡淡地说道:

    “师傅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三魂不齐,七魄不全,夜夜遭受噬心裂体的痛苦?”

    “你心底终究还是迈不过这道坎……”

    黑袍人不再说话,望着他的学生,锋利似剑的面孔突然露出了笑容。

    一把尖锐的匕首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腹部,鲜血喷涌如泉,黑袍人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太子望着倒在面前的师傅, 脸上尽是哀伤,缓缓地说道:“我宁可你们就这样把我的命拿去给母亲,也不愿忍受这些年日夜的折磨,真的,我受够了。”

    太子用丝巾擦了擦飞溅在手上的鲜血,转过身子,对着一旁冷眼旁观的尚不趣笑道:

    “尚儿,等这件事过后,我就为你父母平冤昭雪。尚离、玲珑两位前辈都是我大乾朝的功臣,当年遭父皇猜疑,受污蔑含冤而去,等我登基之后,一定会昭告天下真相,还你尚家一个公道。”

    听着太子给出的承诺,尚不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我不停挥舞的画笔终于停下,画中的人,一身龙袍,英气逼人,这面容是太子,也是叶小白。

    黑色的墨汁从画中气化飘出,洋洋洒洒地形成了一道道诡异的符文,一半映入已成血人的我,一半映在了太子的身上,空气给人错觉般停滞了一下,顿时,我的身躯像个漏气的气球一般急剧缩瘪,而太子那略显苍白的面孔此刻已经变得红光满面。

    眨眼的功夫,我整个身子空得好像只剩下了一副皮囊,而太子则瞬间容光焕发,整个躯体每一块肌肉和骨骼,都洋溢着勃勃的生机。

    就在太子对自己身子的变化欣喜若狂的时候,只见得他的双眼中突然布满了血丝,整个头发也瞬间变得银白,全身的皮肤竟然开始干裂。

    太子的心如入冰窖,看着自己干裂的双手,疯了似地自语道:“这不可能啊,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的另一半灵魂,为什么会这样?”

    太子看着此刻嘴角露出微笑的尚不趣,咆哮着:“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对么?”

    尚不趣大笑道:“来之前我曾经给叶小白画过心,发现他的灵魂早就被人移走,身体里除了一团外来的生命力和六年的记忆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都答应了为你父母平冤昭雪了。”太子红着眼喘息着,整个身子在不停地颤动。

    “我曾经给侍奉过你父亲的小太监画过心,探知到了我父母遇害的前一夜,你和你父亲的对话,你说过,画皮之术杀伐过强,画心之术更能探寻人心,两者如今一家,一旦谋逆,大乾危矣。”

    尚不趣望着面前全身干裂的太子,脸色冰冷似霜。

    “当初父皇在位,我也只能迎合他……求求你……救我……”太子瘫痪在地,痛苦地央求着。

    “没用了,异源生命和你融合,产生排斥,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尚不趣看着摊在在地上痛得奄奄一息的太子,冷酷地说道。

    “噗”

    太子绝望地拿起刚刚杀掉何以甚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脏。

    尚不趣望着太子的尸体,突然泪流满面。

    终于报仇了啊。

    16

    尚不趣拿起倒落在地的画篓,从中拿出了一幅画,画中,小男孩是多么无助,多么惊恐地想走出来。

    “在画里被关了整整十年,还真是个可怜的傻瓜。”

    尚不趣摇了摇头,将画卷扔在了我这副皮囊周围的血泊之中,鲜血疯狂地开始涌入画卷之中。

    一炷香之后,画中渐渐弥漫出一阵白雾。

    白雾过后,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凭空出现在了地上。

    “嘿,小屁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姐姐,我叫叶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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