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1月1号的那天晚上,橘子洲头万人齐聚,湘江两岸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颊,都在漫天烟花的映衬之下,染上光芒,那一双双或清澈或沉静的眼眸,在璀璨光芒的渲染下,透出活力。
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
江边小贩的吆喝声,岸边人们的惊叹声,漫天烟火的爆炸声,忽然就一起汇成了这个勾得神仙都能下凡的烟火人间,只是,在烟花绚丽之后,留给这片夜空的,是一种更为冷寂的气息。
回寝的路上,我裹紧了衣服,有点冷。
接到父亲消息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寝室看书的时候。
那一瞬间,所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孩子,你大伯快不行了,快,快喊一声,对着电话喊一声!”
父亲的声音很急,不像平时那么稳,带了点颤音和鼻腔。
“老伯!老伯!老伯......”
其实讲实话,我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只是对着空气喊了出来,越喊越大声。
电话挂了,我早早地爬上了床,拿出手机打字,却不知道写什么,讲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对自己没有什么感觉有些悲哀。
像父亲说的,老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想着我们的,那么他的魂魄会不会飘到我身边来呢,我得赶紧睡下,不然,他看到我都没有为他伤心,他也会难过的吧。
快睡,快睡。
只是,这个梦里,却想了很多。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为了逝者而悲哀,是为那些还活着的,为我所有的美好故事染上阴影的人,感到愤怒,感到憎恨。
(2)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美好的桃源。
孩子们天真烂漫,却也调皮捣蛋,在稻田里放火烧秸秆,在被废弃的学校教室聚在一起打牌吃东西,在一块洗衣板上打乒乓球,随便找一块土地就能挖一个洞打弹珠......
大人们和睦友好,邻里总是互送东西,抽个饭前饭后的时间去周围走一遭转一转,逗逗邻居家的小孩,聊聊闲话家常,看看电视,早早睡下,宁和美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重复的过着。
多好。
我对老伯的记忆是从一个温和顾家的好男人形象开始的。
他最喜欢带孩子,家里所有重活累活都揽下,不多话,喜欢陪着我的侄子侄女看电视,带他们买东西,但是从来都不会溺爱他们。
他比我父亲大二十多岁,因为奶奶早早离世,他又是家中的大哥,所以我父亲算是他一手带大的,长兄如父,父亲一直非常敬爱他。
老伯没有孩子,在那个恰逢大饥荒,但是人的生育率就像野草一般怎么也降不下的年代里,他没有孩子。但是,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在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女婴,从此,生活便不同了。
伯母当然不同意,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一个不相干的婴儿?她激烈地反对者。最后,虽然阻止不了老伯将她留下的决心,但是也以不照顾这个婴儿作为无声反抗的手段。
但是,都没有用。
老伯开始养她了。伯母不带她,他就自己带。用一根绳子将她绑在自己身上,去大队上工作,吃饭的时候分半口给她,喝水的时候也喂她喝一口。
最后,这个一开始不怎么受欢迎的女婴还是长大了,早早的辍了学开始打工挣钱养家,早早的为家里招了一个婿,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后来,他从一个坡上摔了下去。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因为他先前就受了伤,伤了筋骨,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怎么再受得起这一波煎熬?
但是,老伯的生命很顽强,真的让人意外,除了皮外伤居然没有什么大的伤痕。只是腿脚慢慢的不利索,也很少出门了。生命的蜡烛在时光的风的吹拂之下,似乎随时都要灭,但还是挺着。
慢慢的,他开始听不见别人说的话,看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有着酸腐气息的房间里,静坐。这个气息,来源于他的身上。
父亲每天都会给他送上两个鸡蛋,有时送几个肉包子,送几个皮蛋,这些都是老伯最爱吃的东西。
有一次,我就看着,他吃下我剥的皮蛋,前一秒还在笑着说着,后一秒忽然脸颊泛青紫,呼吸急促。我直接吓哭了。
噎着了。
差点就死了。
不过还好还好。
父亲打电话给老伯的女儿的时候,她正在工作,听完之后当天下午就到了家。她气愤的指责者伯母没有好好照顾老伯,让他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最后出了事我哭着喊人的时候都没有人回应。
那天晚上,她在那个别人进都不想进的房间里打了地铺照顾他,帮他洗澡擦身子,剪头发,刮胡须。
一切似乎都很好啊。衰老的老伯,孝顺的女儿。
然而......
(3)
后来啊,所有的一切狠狠扇醒了我这个还沉浸在父慈女孝的幻想中的笨蛋。
你知道老伯是怎么死的吗?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动了......他想喝水,没有水喝,叫也没有人应......然后他就自己从床上滚下去,爬到水龙头那边喝生水......我看着心都疼了,我把他扶起来抱回床上,真的好轻啊......他说自己很饿,我给他吃东西,他马上狼吞虎咽......我在旁边看着都想哭......”父亲捂着胸口越说越急,说到老伯从床上滚下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在地上滚了一圈,我的鼻子塞塞的。
“他真的饿啊,有时候自己爬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块生肉就吃,生的啊......你伯母和姐姐真不是人......”
”你伯伯要死的那一天,医生给他看病,说他发烧,是冻着了,还饿着,渴着......”
”我那天叫来村里的老人,你伯母就帮他乘一点饭,上面只有两片南瓜......我和她吵,她还追着骂我,我们家以后和这家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以后看到他们,也不要喊......”
看着父亲泪眼朦胧的样子,我的心里像堵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又想起兵姐姐(老伯的养女)含着泪说的那句话:“不是我不想养他,是他拖得太久了啊......”
突然,哪里来了一声尖锐的炸响,把我脑子里所有幻想都打碎,对啊,怎么能都忘了呢?
所有的一切,长大后发现的所有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了......
(4)
曾经以为相处和睦的大人们,却在转过身之后不遗余力的咒骂诅咒。
那条由父母一石一字亲手填出来的马路,被一个邻居要建房子说挖断就挖断,不同意的时候他拿把大锤子把我们家的墙壁砸出一个大洞,吓得我抱着小侄女瑟瑟发抖;父亲的亲二嫂说,我们的路拦了他田里的水,一把锄头就给挖了条大坑,还把我上前阻止的母亲的脸给划伤。
那个让我父亲和她无名无份跟的那个男人一起去工作的亲阿姨,到了外地之后突然找不到人,带着兄弟一起过去的父亲血本无归,也没说过要赔偿;那个不管她有什么困难就像我们寻求帮助的舅妈,谄媚的嘴脸永远是对着另一个人。
当我借了闺蜜一件衣服,却被表嫂诧异的一句话刺得心拔凉,“这件衣服几百块钱呢,瑶宝(我朋友的小名)还没穿一次你就穿了!”说这句话时她的阴阳怪气,我的坐立难安,现在都还觉得赤裸裸......
只是看不清罢了。
我原先记住的以为的所谓的和睦,只是大家习惯做出的一种表象而已。在文革开始的时候,谁能想到平时哥两好的兄弟,转过身就变成了真正的刽子手,各种冤屈刑法,撂下的恨与怨现在都没算情,但是还是能对那个原先伤害过自己的人笑脸相待,原来不是真的原谅真的不在乎,只是习惯罢了。
中国的熟人式社会,在乡村毒害颇深。在城市里,你同哪个人相处不快,转个身就跳入茫茫人海。但是在乡村,你哪里都逃不掉。
你再讨厌某个人,他举办的典礼或是喜事你都得去,在路上碰到他你都得笑脸相迎。
都只是表象罢了。
乡村人没有了《边城》的朴实与纯净,处处拿着算盘计算着得与失,得之我命,失之我悲,对“有钱人”阿谀奉承,送礼送出了经验,对“贫穷者”使了劲的往土里踩。但是他们还保留着原先的那张笑盈盈的面孔,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其实早已波涛汹涌。
(5)
老伯的死,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最后发现其实什么用也没有。
如今的如今,我想起那个没有为老伯的死流泪的自己,想起在老伯死后还在他坟前插栅栏围上的伯母和姐姐(在农村,用东西在人坟前围栏的话是寓意断子绝孙),想起那个开着小车,养着鸟儿的大爷在领低保,想起那些我至今仍得亲切地喊着的亲戚邻居,想起父亲最后和姐姐(老伯的养女)在一起无比和睦的说着话,想起外婆葬礼上我转过身看向镜子里的我。
果然,面无表情。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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