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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对于短篇小说的人来说，情节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故事之外的东西，比如氛围。

怎么去营造出一个小说的氛围，这个要重要的多，像博尔赫斯的一些小说，情节是什么事件，有时候很难界定，或者像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在说一个人变成了甲虫，是吧，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大家看着他，抵制他，然后，他就死了。

当然，载体还是个故事，毕竟是个叙述体，但是事件之外的那些更加重要，短片小说是世界的比喻句，是一个大的比喻句，诗也是，但是诗歌是短促的比喻句。我认为短篇小说就像诗歌一样，不是那么实在的东西。

早期一些的作者会把短篇小说写得很实在，比如毛姆，欧亨利这些人，有点像今天我们看的《故事会》，就是小品似的东西，但是他也写得很好，毛姆的小说写的很好，故事也很巧妙，但它毕竟不是最好的。后来的很多读者或者是文学从业者也不认为他们那个小说是短篇小说最高的水平。

欧亨利和毛姆的小说都比较以情节为导向，都是在讲故事，故事讲得很漂亮，“哗”的最后来一个大翻转，比如欧亨利的《最后一篇藤叶》，得了肺炎的琼西数着窗外飘落的常春藤叶，等到最后一篇叶子掉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就要死了，可是叶子一直没掉，她又有了生的希望，小说最后才揭晓谜底，那片叶子是老画家为了鼓励她生活的意志而画上去的。

但文学有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日常的东西也可以散发着文学的光辉嘛，对不对。所谓的那些刻意要弄什么翻转的故事，还有那些离奇的，巧合的故事，肯定不是最高级的，你最高级的故事就是，不是为了写故事而成为故事的东西，不是为了情节的精彩。

毛姆写的故事又比欧亨利的要有意思一些。他有个小说叫做《患难之交》，写的是一个英国的落魄流浪汉找到自己的一个好朋友，他俩以前是特别好的朋友，流浪汉跟他说：你给我一份工作吧。他说我不能给你，流浪汉就求他，这个朋友就答应了，说好吧好吧，那这样，我觉得你现在酒喝的太多了，你怎么证明自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工作呢？然后流浪汉说我现在身体其实蛮好的，没问题的。

这个朋友就说，你从海峡这边游泳过去，能游到对岸，我就雇佣你，那海峡也挺宽的，但是是有人来回游过的，结果那哥们就真的去游了，游游游，他就淹死了。小说的叙述者是毛姆自己嘛，毛姆就是我嘛，我就问这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去游，他说因为我没有适合他的岗位啊。小说就此结束，这就是毛姆典型的特征。但你感觉《患难之交》是不是就比《藤叶》要好，欧亨利讲的还是人的善意，人的美，就比较简单嘛。毛姆这个小说里的这个人，其实很平凡的一个人，但他做了一个特别狠的事儿，他视图在挖一些人性里的东西，不那么简单了。

但是毛姆跟契科夫比，肯定是要差一些的。契科夫，海明威这些人的短篇小说就和讲故事的欧亨利，毛姆他们有区别，他们不是在说事儿了，不是在后面来一个翻转，一个出乎人意料的结尾，让你觉得多巧妙，不是这样的，故事的精彩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故事之外的东西。

契科夫更深入的讨论人性，他不是简单的像毛姆那样去表达一个善人会做恶事这么简单的东西。看起来很正常的一个中年人，他竟然做这么狠的一件事，其实这东西也不是特别的高级。契科夫讲的更多的是人的一些困境，他在日常生活里的磨损，那些宗教也解决不了的，日常也解决不了的困惑，这些东西是契科夫经常要讲的，但即使我这样视图去解读契科夫，我也觉得总结的不对，契科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完全总结出来，他要讲什么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就让你觉得妙，让觉得人的生存的别扭之处，你不能完全掌握他要说什么，也觉得他写得特别棒。

而且我觉得契科夫也比海明威可能更自然些，海明威的作品斧凿的痕迹很明显，把作品削都那么短粗，有力量，看起来不是那么自然，虽然不自然也是一种美学。

我最喜欢的一个短篇小说是塞林格的《为埃斯米而作——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这个故事更没有什么事件了，开头就是说主人公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远在英国的一个女孩希望我去参加她的婚礼，他开始想我怎么认识这个女孩的，就开始了。

然后进入了小说的第二部分，是第二个叙述，就是我作为一个二战士兵在英国驻防的时候，晚上没有事的时候出去闲逛，那天下雨，我穿了一个雨衣，听到教堂传来唱诗班的歌声，看到一个女孩唱的声音特别好，然后我就继续往前走，歌没唱完就离开了。在茶室的时候又遇到那个唱歌很好的女孩，他带着一个小男孩，然后我就跟他们聊天，其实那个时候主人公已经因为战争折磨开始有点崩溃的迹象了。

第三部分就是二战已经打完了，那时候我的精神已经几乎崩溃掉了，然后我突然间拆开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小女孩给我寄的一个礼物，是小女孩把她战死的父亲的手表寄过来了。结尾就是我突然觉得失去好久好久的睡眠又回来了。因为这个我精神有问题，一直睡不了觉，但突然间看见那个手表，而那个手表因为在运输的过程中，表面完全碎掉了，他说，好像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个故事不是那么戏剧性的，有一点戏剧性，但我特别喜欢。它还是有很多在故事之外的东西，我讲的时候好像变的特别干瘪，但你看小说的时候回发现他完全跟我讲得是不同的东西，虽然故事是一模一样的，但我们做为复述的人，是无法真的概括下来的，好的短篇小说就是这样，你不能概括他的故事，它是特别完整的一个表意系统，不光是说这个事，它有好多好多东西都在里面。

很多故事之外的东西很难说得清，我们以小说的氛围来试着解读一下吧。氛围就是故事之外的一个东西。

作为写小说的人，你要浸在小说世界里，你的内心应该在这小说里头，捕捉它的氛围。已之前我提到的《跷跷板》这个短篇小说为例，它就是以一种氛围开启，工厂给了我一个像骸骨一样的氛围，然后在写的过程中慢慢发现每个人物的个性和故事的情节。

最开始我也不认识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写得过程中故事里的厂长一点一点的开始出现了。只要是你前面这个氛围是对的，故事就会自己走起来，人物自己就会说“我要这么说话”，他自己会举手的，当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你写的感觉是比较对的，有的时候写的不顺的时候，很犹豫的时候，比如说这个人物他自己不发声了，开始让你去决定他，让他去往哪个方向走，这个是很可怕的。好的状态是，你写一写，人物他自己会一点一点站立起来的，向你索要他所需要的东西。

也就是说，你的思路要变成，适合这个小说的人物已经存在，你去发现他。

在《跷跷板》的结尾，我描写男主角进入那工厂，这个时候整个的小说要求你必须要把工厂写一下，对工厂的环境描写就能很好的呼应你想表达的氛围。但有时候一个动作，一个词，一个准确的形容词都可以做到这些，比如说质疑的眼神，崇拜的眼神，保持距离的眼神，深情的眼神，温暖的眼神，形容词它都会造成某种氛围，比如说它今天他带着某种质疑的眼神看着我，它的氛围就显得诡异了一些或显得紧张了一些，它其实跟你选取的词，跟你整个的所有的都是有关系的。

再比如说，一个准确的比喻也能做到这一点，你把某个东西比作骨灰盒的话，是不是立刻就有了一种氛围出现？

氛围是整个的系统， 所以好的作家他是比较统一的，他知道这个东西要怎么把握，不会前面说的怀疑，后面又说的温暖，那整个的氛围就是混乱的，是不太好的。所以氛围也很难概括的说出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词语的选取，环境的描写，意向的变化，修辞的运用，都可以做为烘托氛围的东西，没有一定之规，不是说必须用什么东西才会有什么样的氛围，你要理解什么是小说的氛围，不用知道用骨灰盒才能营造阴暗的氛围，这个东西过于机械化了，小说最主要的是你要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去遨游，它是一个信手拈来的东西。

在我心里小说不是一个经过经期构思，然后像建房子一样，按照图纸去盖，在我心里不是这样子的。 它其实是你跳到这个水里自己去游泳，然后你会慢慢地掌握它应该怎么游，当然你有可能游错，可能游到别人家的游泳池去了，这都是有可能的，但是别人家的游泳池也许更大，可能还有个美丽的女孩在那里游，这就是你享受写作的收获。

希望大家能够体会到，写小说不是写一个精巧的故事，一个号的小说能够在故事之外，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本文选自双雪涛老师对小说的论述，非常精彩，记录下来，反复学习、揣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