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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到了下班时间。前天下过一场透雨,难忍的酷热算是告了一个段落,秋天终于要来了。
玫走在回家的路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又为这天气增添了些许燥热,许多院落的门前有人在忙碌着将一沓沓包好的冥币整齐地摆放在一层稻草上燃烧,空气中烟雾弥漫,到处飘浮着烧枯的稻草味道,中元节到了。
相传七月十五鬼门大天,地府的鬼魂将返回阳间与亲人团聚,每到这天,阴阳两界热闹非凡,玫虽未曾见过返阳的鬼魂,却见过阳界的人为迎接亲人所准备的诸多祭品。许多人在这天会听见木制的车轮发出的声音,据说那是阴间的鬼魂在搬运阳间亲人们赠送的祭品。她信这话,自小就信。玫见过那种木制的独轮车,推起来车轴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每年的这天,她都会早早地上床,她不想与那些鬼魂发生交集。
吃过晚饭,玫没有似往常那样出门溜达,上床之前还特意将自己的鞋尖朝外,整齐地摆放在床边。她爱做噩梦,每次都会在被人追得走投无路中惊醒。据说睡觉前将鞋子摆放整齐,做梦时会跑得很快,在这样的晚上,无论被谁追赶都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一
荒野上,一条灰色的小路从天际迤逦而来,低矮的灌木,稀疏地点缀其中,有风打着旋儿从地上掠过,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天阴沉沉的,空旷的荒野灰蒙一片,天地似乎共呈一色。
一位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土坡上,忧郁地眺望远方。风撩起他的灰袍,旗帜一般飘扬。此时他盯着从小路过来的那群人,目光落在那个身着白衣的女子身上。他似乎看见十五年前的那个午后,一身白衣的女孩红着脸狼狈地站在他的跟前。
“没错,就是她。”他喃喃自语,“十年了,她终于来了。”
迷迷糊糊间,玫发现自己置身于荒野之中。她跟在一群人身后,大家约定般地朝着那条似无尽头的小路前行。那小路时而平坦,时而坎坷,灰绿色的荆棘星星点点地布满整个荒野,偶尔有人低言轻语,却并不见应答,气氛诡异而压抑。没有人理她,她也没有与人搭讪的习惯。
“我不是应该在睡觉么?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哪里?”她打量四周,又低头再看脚下,灰蒙蒙的也不知是尘土还是雾霾。
“莫非是到了阴曹地府?”她想着,摇摇头又笑了,“都说鬼门大开是让鬼魂去阳间游逛,没料自己反到可以来阴间一游了。”
前面传来嘈杂声,走近一看,却是一群人正围着一位身着灰色长袍的年轻人在交易。
“快来看快来瞧,20两银子一张啊。”灰衣人吆喝着,一面摇动着手里 的黄纸片。
“我要一张。”一位络腮胡子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那灰衣人接过,切下一小块,用手掂了掂塞进包里,给了那络腮胡子一张黄纸片。
“还有谁要?”灰衣人问。
“敢问神仙,这黄纸片是干什么用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颤颤微微地问。
“这您也不知呀?”络腮胡子说,“这叫路引。凭借这个就可以在地府畅通无阻,直到转世投胎,运气好的话还能返回阳间呢。”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掏出银两,欢天喜地地买了,小心地揣进怀里。
玫凑上前,见那张纸上印有阴司城隍、丰都县府等公章字样,原来她还真的是来到阴曹地府了。看来阴间的管理规则也很健全,新来乍到的,玫觉得自己有必要买一张。
玫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身后的背包,包里有五锭银子,她也不知是多少。参照那络腮胡的银子的样儿,应该也是一百一锭的,至于这银子的来历,管它呢,用了再说。
挤到跟前,她又犹豫了:“这阴曹地府真的需要路引吗?灰衣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怎么会有路引卖?这路引会不会也象阳间那些制假作坊一般,也是西贝货?”
许多问号在脑子里回旋,望着围成一圈的人们,她又觉可笑,孤伶一人到了这里,却为了那阳间花不出去的银子发愁,在这里左右衡量,真的是的精细可嘉,所思所虑滑稽。
灰衣人正往兜里数银子,见玫要买,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要的话,百两一张。”
“打劫呀!为什么我的就要百两了?”玫怒目而视。
“你的不一样,自然得贵。”灰衣人说。
“倘若我用他们的路引呢?”玫试探着问,没办法,明知道那银子阳间用不上,但她还是舍不得多花。
灰衣人道:“别打错主意,每个人的路引是不同的,只有属于自己的路引才管用。”
玫心想,“都说小鬼难缠,这话真不假。这才是个卖路引的就这般难缠,若没那玩意,以后的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难缠的小鬼呢。”
“算了,反正这银子在阳间也用不上。”她下定决心,从布袋里摸出一锭丢给灰衣人,灰衣人一本正经地收好,却并不给路引。
“路引呢?”她问。
“我就是你的路引。”灰衣人大笑,“以后由我陪你,包管你平安无事。”
“我跟你很熟吗?”她很想这样问却又不敢。望着灰衣人那张洋洋得意的俊脸,心道,“都说人不可貌相,原来也不能以貌取鬼的。”
灰衣人摆弄好他的银两,将布包往身上一甩,朝玫一甩头,“走吧。”
玫无奈地跟在灰衣人身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她突然想起那个叫龙箫的男孩,倘若没有那场意外,也许他们也能相守到天荒地老吧。
他的不辞而别,让她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迷迷糊糊间却见他站在床边的五斗柜上翩翩起舞,他依然俊朗,一如生前的模样。他朝她笑着,“来吧,一起跳吧。”
她却跟他说,“快下来,别摔着了。”
父亲的一巴掌将她扇醒,她倒在父亲怀里痛快地哭了一场,从此心如止水。
“说不定这次的阴间游历,还能够遇上他。”她想着,心情便开朗起来。
二
人常说黄泉路上无老小,又说黄泉路上无色彩,看不到日月星奈,只有那血红的彼岸花开在路边,指引着众灵魂通向阴曹地府。这里的天是阴沉的,并不见那血红的彼岸花。灰色的路面偶尔有些许的荆棘草根出现,整个路面似长满癞痢般的难看。
因着路引,本是沉默的人们便有了话语,相互谈论着各自的遭遇与对亲人的不舍。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抢劫众人的财物,一位抱着婴儿的女人一面苦苦哀求,一面大声求助,四周乱遭一片,大家已是各保自身无暇理会。一只阴鸷的秃鹫趁机从女人怀里叼起婴儿,箭一般腾空而起,女人悲怆地号哭着追赶那秃鹫。
玫的心紧揪在一起,正待迈步,却被灰衣人一把拉住:“这里不需要见义勇为。那婴儿与妇人有牵扯不断的因果,她们母子缘尽于此,不是你我能改变的。”
“可是……”玫一时无语,虽觉得灰衣人的冷酷,却也无可奈何。
她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午后,她踩着单车急匆匆地赶着上学,一辆单车飞速从身边穿过,玫从神游中醒来,看着前面的人穿花度柳般地在人群之中游离,不由跟上了他的速度。
两辆单车如同两只飞燕,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突然前面的单车一个急刹车,玫避让不及,两辆单车一起翻倒在地。
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她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怎么能突然停车?!”
“哦,对不起,遇上熟人了。”年青人帮她扶起车,一脸谦和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原来那个年青人遇上熟人正欲下车打招呼,未料被她冒失追尾。
玫抬头,见那人剑眉星目,看起来温文尔雅,菱角分明的唇角此刻微微上翘,两只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
玫羞得满脸通红,她有点恼自己,怎么能在这个人面前这般羞怯,这不是她的作风。顾不上查看自己的擦伤,她骑上车仓惶而逃。
记不清他俩什么时候开始交往,她知道他叫龙箫,在市区一单位就职。玫后来觉得那次戏剧性的相遇就是上天注定的缘份,只是他们的缘份太浅,每每思及,她就有撕心裂肺的痛。
三
路上抢劫的恶人是越来越多了,众人哀嚎着,漫无目标地奔跑在布满荆棘的荒野上。远远地,就见一座灰色石屋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之中,那石屋似茫茫大海中的孤岛,大家拚尽全力朝它奔去,而那石屋飘忽着,总是不远不近地矗立那那里,任凭人们怎么努力也达不到。
就在玫累得几乎要放弃时,灰衣人拉过她的手,她顿时感觉轻快了不少。她已料定这灰衣人来历不凡,可那灰衣人似乎戴着一层看不清的面纱,让她捉摸不透他的意图。
灰衣人领着玫走近石屋,门口有人把守,灰衣人只是向他们出示了一件什么东西,那守门人便抬手让他们进了。玫暗自庆幸自己花出的银子,看来还是值得的。
在石屋里呆了一宿,他们又随着人群继续向前。她弄不清他们的终点在哪里,灰衣人对此也是闭口不提,只是不离她的左右。偶而玫也会打听怎样才能与已故的故人相遇,灰衣人也只是若有所思却并不理会。玫虽然奇怪,但思及自己一无巨款缠身,又非倾世容颜,一路上人家能这么保护自己,就算多花银子也是值得的。
终于,阴沉沉的旷野上出现一座城堡。远远望去,高高的灰色城墙上,爬满灰褐色藤蔓,那藤蔓密密匝匝,有点甚致爬进了那圆拱形的窗户里。窗户大开着,露出的黑洞象巨兽张开的大嘴。一望无际的灰色调,使得那昏暗的天空显得格外低沉,低沉得似乎就搁在城堡的楼顶上一般。
进得城来,里面虽也是一处旷野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城中矗立一高台,台下人头攒动。从灰衣人那里得知,那便是望乡台了。
玫觉得自己所见的与流传的地府有些出入,不是说入鬼门关,过奈何桥见过阎王爷才能上望乡台吗?还有孟婆呢怎的也不曾见?
当灰衣人问及玫还有多少银子时,她几乎笃定他就是为她那五锭银子而来。虽然沿途受了他诸多照顾,但若将银子尽数与他,自己岂不成了穷鬼?想拒绝又恐他翻脸,况且自己的路引还在人家手中。
灰衣人似看透她的心思,笑问,“这银子是打点镇守此关的阎君的,你能不能顺利回阳就看他的意思了。这你应该懂的。”
玫傻傻地问,“阴间的官僚也需打点吗?”
“你以为呢?”灰衣人揶揄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可是阳间人说的。”
玫只好摸出三锭银子交与灰衣人,“只有这么多了。”
灰衣人不客气地接过银子,让她呆在原地等他回来,并嘱她千万不可私自上那望乡台。
玫不依,在这样的陌生环境,她有点害怕,况且灰衣人可是收了她一百两银子的。灰衣人思忖了一下,也就带着她一起走进城堡。
看守此关的头目是位魁梧的黑脸汉子,浓眉大眼的让玫看着面善,她觉得这位阎君长得酷似父亲的一位同事,无端得便觉亲切。
黑脸阎君瞥了一眼玫,转头问灰衣人,“是她?”
灰衣人点头。
“就为了见她,自降修行值吗?”那人又问。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只从我心。”灰衣人道。
阎君用他那宽大的衣袖将案上的银子拢起,和颜悦色地对玫道,“既来之则安之吧,让箫公子带你各处转转,也不枉来此一遭。”言毕,又对灰衣人笑道,“你的心愿也达到了,上次你与我下的那局残棋今儿也该结束了吧?”说罢扯过灰衣人就要往里走。
玫先是听得一头雾水,又听那黑脸汉子称之为箫公子,不由看向灰衣人,依然是那张痞痞的俊脸。此刻任由那黑大汉拉拽着,扭头嘱咐她不得乱跑就在外面等候。
坐在外面的沙坝上,玫望着前方那座高台出神。她想起龙箫,不知道他是否也曾上过望乡台,站在望乡台上他是否能望见自己。她想自己的前世是否也如灰衣人所讲,与龙箫有牵扯不断的情缘呢,三生石前,她定要瞧个明白。
一对穿红着绿的、约摸五六岁童男童女,蹦蹦跳跳地朝着她所在的沙坝而来,两人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给这沉闷的空间带来一丝生气。
女童好奇地打量着玫,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上望乡台,你怎的不去?”
男童挠有兴致地绕着玫走了一圈,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刚才那个箫公子带来的女人。”
女童嘴角一撇,“你当我不知道呀,我只是奇怪她怎么不上望乡台。”又拉了玫的手,“姐姐,我带你去吧。”
玫见那女童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不由跟着女童朝望乡台前走去。
远远地,灰衣人跑了过来,见此情景便道:“你俩竟在这里,阎君大人正到处找你们呢。”
“就你多事。”女童嘟着嘴小声咕哝着。
灰衣人问玫:“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玫道:“没了,都给你了。”
灰衣人道:“若有赶紧给他们。他俩是镇守此关阎君的儿女,专会引诱来此地的人登上望乡台,上了望乡台就再不能回头了。你若不给点好处,怕是脱不了身的。”
玫一怔,心道,“还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与阳世间那些邪门歪道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处。”没奈何,只有忍痛掏出那锭银子,两小孩欢天喜地接过,又蹦蹦跳跳地走开。玫站在原地暗自叫苦,这下可真就成了身无分文的穷鬼了。
四
绕过望乡台,灰衣人领着玫继续向前行。前面是锅底一般的黑,偶有什么东西嚎叫着从头顶飞过,黑暗中偶尔飘起星星点点的小火粒,鬼火一样在玫的脚下盘旋。玫紧紧拽住灰衣人的衣角,她不知道灰衣人要将她带去哪里,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灰衣人带着玫走到一条河边便停下,四周依然是沉沉的黑。
“这就是忘川河了。”灰衣人说。他的手随意一翻,掌心赫然出现一支蜡烛,“你坐上这顶轿子,过了这条河便是阳间,我送你过去。”
借着昏暗的烛光,玫看见河岸边果然停着一乘缕空的轿子,“可是,我还没有找到龙箫,我到这里就是想见他一面的。”玫急切道,“没见到他,我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灰衣人并不答话,他的目光落在玫的那身白衣上。那是玫最喜欢的衣服,尤其喜欢衣服上那些血红的玫瑰花钮扣。灰衣人将钮扣一一剪下,“地府阴气太重你不能长留,我代你找到龙公子,到时就把这些玫瑰花替你转交于他留个念想吧。”
“可是……”玫还要辩解,灰衣却一把将她推进轿子,“快走吧,再迟便要来不及了。”
说毕他一掀灰袍席地而坐,双手在胸前合十,一串串晦涩的经文从口中吐出,那轿子便腾空而起朝着对岸飞去。黑黑的河水顿时沸腾起来,从远处飘来一支支点燃的蜡烛,透过烛光,玫看见岸边的彼岸花妖艳得如同鬼魅,在黑暗的风中摇曳。阴风打着呼哨从玫的耳边掠过,轿子飞至河中心却停顿下来,继而缓缓下降,河中的烛火如同流茧,在河水中飞速旋转。黑浪扑过,蜡烛灯一盏接一盏熄灭。灰衣人大喝一声,右手猛地指向空中,那轿子就在灰衣人高吭而急促的吟颂声中忽上忽下。透过木栏栅,玫望见幽绿的茧光在灰衣人的脸上闪烁,他的脸在那光晕中变幻不定,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
象是按下暂停键,河水停止咆哮,河里的烛灯也安静下来,稀稀落落地映照着河岸。轿子飞速向对岸靠近,玫猛地站起身来,泪流满面,望着灰衣人只来得及发出绝望的哀嚎:“龙箫……”
只听轰隆一声,轿子落地,依稀听见灰衣人的声音传来“保重……”玫呜咽着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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