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光亮答应帮忙,但不给出保证,这就让人的心悬着,又抱了一点希望。耿六和石广老汉住在大宅院里,一个心忧如焚,一个有劲使不上,心慌慌就四处乱走。耿光亮似乎很有城府,每次回家不过三言两语,先是说中统局正在审人呢,后说等着认定事实,几天之后又说事情麻烦了,如果石朝阳不配合审问,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要么把人带走,要么就地枪毙。
一听要枪毙,石广老汉跌坐在地上,啊呀呀又哭又叫,完全忘了寄身在别人家里。耿六忙问:“光亮,那你是怎么想办法的?”耿光亮为难地说:“这事关键是不让我们插手,那些上面来的人,一个个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有时候连话都说不进去。”石广老汉眼泪鼻涕混流,哭声哀哀说:“二爷、六爷,你们给我想想办法呀,一定要救朝阳啊。他要是被枪毙了,那我们一家人也就活不成了。”耿福地就给耿光亮施压。耿光亮无奈说:“办法倒是有一个,那就看朝阳他自己肯不肯配合了。”石广老汉的哭声嘎然而止,连连保证说:“只要能保住命,我保证他什么都能配合的。”
按照安排,石广老汉去探监劝说儿子,要配合上面来人的审问。耿六担心他说不明问题,特意换了衣服,学戏里的样子,备了一份饭菜提了跟在后面。两人紧张地来到县大牢,因为上面有吩咐,一个老狱警只简单问询了几句,就领着他们走进一条阴暗又恶臭的牢道。从外刚入进去,睁眼一片漆黑,隐隐可听到呻吟叹息之声,慢慢就看见成排的牢门后面,一张张蓬头垢面的头脸,一双双阴森麻木的眼睛,一条条长伸出来的污秽的手臂。
到了石朝阳的牢门前,老狱警开锁放两人进去,回手又把门自外面锁上了。此时,两人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模糊中看见牢内唯一的囚徒,窝在墙角草堆中一动不动。石广老汉小声地叫着石朝阳的小名二坠子。浑身是伤的石朝阳呼地坐了起来,先嗅到了饭食的香味,跟着一声惊喜加哭腔的呼唤,人爬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老爹的腿,孩提一样委屈说:“这么多天,你们就不管我了吗?”石广老汉扶儿子起来,耿六抢先回说:“不要怪你爹,他都快急死了。再说这里是大牢,哪那么容易进来。”石朝阳认出了耿六,急切地问:“六爷,你们来是不是救我出去的?我都快让他们打死了。”耿六一边往出拿吃食,一边安慰说:“不要着急,我们正在想办法。你先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石朝阳灰暗中拿起鸡腿,张嘴就咬,腮伤疼的他直吸溜。
“你慢点吃,边吃爹边跟说个事。”石广老汉小声开导说:“你这娃,咱们什么事也没犯怕什么。他们问什么,你照实说了不就行了,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石朝阳嘴里塞着鸡肉,咕哝说:“我也这么想,可他们硬说我是共产党。我怎么能承认呢。承认了还不把我枪毙了。”耿六说:“你不承认才死定了。”一句话让石朝阳停止了咬嚼,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耿六粗略地介绍了一下外面所了解到的情况,石朝阳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终于咽下了嘴里的肉,才释然说:“他妈的,我说咋回事,几个家伙那么生硬,根本不让你说理。”石广老汉说:“我娃,这些人肯定抓错了你,你不承认,那就是他们错了。他们能承认自己错了吗!”耿六单刀直入说:“你爹人老了,废话太多了。你听着,我们计划救你出去,但你得首先承认自己就是共产党。”石朝阳摇晃脑袋说:“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他们枪毙我怎么办?”石广老汉压低了声音说:“爹找了光亮,他说只要你承认了,能写下保证书,就是枪毙你,他也有办法救你。”石朝阳觉得不可靠,同时心里顾虑着更多的东西。他怀疑地问:“这不是开玩笑嘛,人都枪毙死了,还怎么救。”耿六悄声地道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
耿六和石广老汉千叮咛万嘱咐后走了,石朝阳再受审时,承认了自己地下党的身份。几个审问的人喜出望外,顺藤摸瓜,又是利诱,又是威胁,却再无所获,便恶狠狠地说:“不知死活的东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跳进去。现在你就等着挨枪子吧。”石朝阳嚷说自己确实再啥都不知道了,总不能去巫陷别人吧。审问的人不耐烦地说:“不要装样子,你都承认是共产党,那谁介绍你入党的?经常跟什么人联系?他们给你的任务是什么?这些你还能说不知道吗。”石朝阳“呸”了一口,一改先前的怂样,放话说:“你们说话不算数,就是枪毙我,我也再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天后,石朝阳被重下到大牢中,再没有人来打扰审问。他不见家人来探监,实在憋闷无聊,就主动与送饭的狱警搭讪,顺口说起自己与耿光亮的关系。狱警嘲讽说:“不要攀高了,你要是认识耿县长,还会被打入死牢!”石朝阳恼怒说:“他也是个人,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了。告诉你,我们从小还在一起耍呢。”那狱警听了,不敢等闲看待了。石朝阳趁机问:“我只是想问你,最近见过他没有?”狱警自嘲说:“我们这些小衙役,哪能见上人家县长大忙人。不过,我听说这两天他们家又出事了。”石朝阳听了,顿觉被丢进了冰窟火海。
狱警所说的耿家没有出什么事,哥老会在陕坝镇的大舵主焦万成,被人刺杀在家门口。这个一路提携耿光亮升官发财,后来成了他老丈人的主儿可不是等闲之辈,他是当年陕坝镇上真正的大佬。他的死既解脱了耿光亮身上的魔咒,也加大了他在当地社会要面对的压力和难题。群龙无首的时候,耿光亮在一帮元老人物的支持下,除了现有的地方行政权力之外,同时担起了当地哥老会舵主的重担。双重大权在握的他先隆重下葬了老丈人,接着调兵遣将,把怀疑是仇家的另一家组织一贯道在陕坝的势力连锅端掉了。
耿光亮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原来营救石朝阳的计划被耽搁下来。耿六在石广老汉的恳求下,一天催促几次耿光亮,答复是不着急,过两天忙完了这些大事,再安排解决就是了。耿福地也出面问询,耿光亮眉头皱着,抢白说大男人做事,总有个大小轻重之分吧;又说上面的人都走了,案子交在地方上了,朝阳他在狱里呆着,又不会死人的,你们着急什么呢。耿福地木呐无语了,他觉得儿子说得对,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郁闷。
石广老汉知情后,突然寻思出一些想法,跑回了太阳庙家中,取了一些积蓄下来的洋钱,又向亲戚六人挪借了一部分。回到镇上,老汉把凑起的洋钱先送耿六一份被拒了,再送耿福地也没有收,两人还把老汉数说了一通。没办法,老汉心切,最后合在一起全送给了耿光亮,说是救人的花费,是石朝阳的活命钱,哪处用得着就往哪处用。耿光亮推脱再三,没办法只好收了钱,这倒让老汉心踏实了一些。再次探监时,他把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悄悄告诉儿子知道。
一个月后,耿光亮终于解决好了手里的大事,开始关心石朝阳这档子小事。他让人通知耿六和石广老汉从太阳庙赶过来,见面后郑重其事说:“上面来的那些军统的人,原来要在狱里就对朝阳执行死刑。我跟他们说大狱中还有四个共党份子,县里为了扩大教育影响,准备开一次公审大会,然后一次性执行枪决,那样的效果比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死强多了。那些家伙们放权走人了,我本来打算尽快解决算了,偏偏又遇上了这么大的一档子事,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让朝阳在狱里受罪了。这些咱们不说了,等后天上午十时公审大会之后,死刑犯的枪毙地点设在镇北的大碱滩上,那里有一片乱树林子……”
行刑那一天,陕坝镇上的许多人先是在公审会场里看,会散后又跟了押解犯人的马拉囚车,一直跑到了郊外那处专门枪杀犯人的地方。上百号持枪的警察和士兵,把看热闹的人群挡在了百米以外,就有犯人的亲人,一些哭哭啼啼的老人孩子,在人群的最前面撕心裂肺。这天要被枪杀的死刑犯一共有五人,全部五花大绑,站在一处土塄子前,背上插了一块木头牌子,上面书写的姓名全用红墨水打着叉,罪名内容几乎一样,都是参加了反政府的共产党,偷盗抢劫,绑票杀人,无恶不作之徒。
石朝阳穿的服装略有不同,所站位置确实在最边上,这让他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在验明正身之后,枪决行动开始了,一排士兵平举长枪,预备,瞄准。远处围看的人们有捂了眼睛,有屏了声息,还有大睁着双眼,生怕枪响的那一刻看不清楚。耿六杂在人群中,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石朝阳的身上,间或看一眼不远处推着平板车,准备抢尸的石广老汉和他的大儿子。
五名死刑犯没有一点声息,有一个站立不住,先自跪在了地上,还有一个把头扭来扭去,嘴张着,只是喊不出声。他们的舌头都被切掉了,只有石朝阳除外,他闭着眼睛,嘴里叨叨地念着数字。行刑队头领一声令下,枪声响了,鲜血在几个犯人的身体上开出了水淋淋的花,喷出鲜红的珠子。石朝阳在瞬间睁开了眼睛,跟着应声倒地,只是他把方向弄错了,与旁边那位头颅上往外喷血的汉子,头对着头跌在了一起。那汉子热呼呼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惊恐过后,觉得自己还活着,石朝阳心定了,装死地上,等着老爹和大哥来“收尸”。
第一时间冲了过去,石广老汉小声一说话,看见儿子睁了睁眼,揪着的心落回肚里,浑身反而软塌塌没了力气。石朝阳有点着急,嘶哑了嗓子喊说:“你们是咋了,我还活着呢。快点拉我走呀,让人看破就不好了。”石广老汉这才有了反应,与大儿一起,把石地朝阳故意揪扯着在旁边的血泊中滚了一下,浑身带血就抬放到了板车上,拉着就走。刚离了现场,被两个验尸官给喊住了,耿六过来给每人塞了十块大洋,说了两句好话后放行了。
三人连拉带推着板车,几乎是小跑了二里多路,远离了杀场和那些观看者贪婪的视线,躲进了一处事前瞅好的破败落里。石朝阳翻身而起,血糊头脸,冲了耿六就磕头,说:“六爷,我这是死里逃生啊,多亏了你们一家的帮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的。”耿六拉他起来说:“说这么些废话干甚,赶紧换了衣裳,偷偷回家走上一趟,和老婆娃娃告个别,先到外面躲一躲,等上一两年没动静了再回来吧。”石广老汉说:“我的儿哟,六爷是你这次活命的神神,人家还想得周到,这不,给你带了一身衣裳,你赶紧换上了,咱们好分头走,等天黑了再回家。”石朝阳哆嗦着扯脱了血衣,换上了那身干净衣物。耿六装作刚尿完的样子,边往出走边系裤带,绕着周围望了一下风。看见没人注意,他一招手,石广老汉领了石朝阳先行溜出了烂土屋,急慌慌往西边的荒野里走去。耿六和石家老大在屋里烧了血衣,捧了几捧干土,撒在了板车的血迹上面,这才慢悠悠推车而出。
死里逃生的石朝阳,连夜回到了太阳庙村,拿了一些干粮衣物,走上了逃亡之路。
逃亡的石朝阳绝没有想到,那一天和自己一起被枪毙的其他四人,正二八经是几名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自己不过是一个曲打成招的假货罢了。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救自己一命的大恩人耿光亮,是抓捕他入狱的幕后黑手。关于军统特务之说,自然全都是幌子。这一切都因耿光德有一次到镇上,无意中说石朝阳可能是共产党,常和一些神秘的人来往。耿光亮身在其位,知道当地形势的复杂,更知道这个不同于哥老会、青红帮、一贯道、五斗米教的党是个怎样的组织。从他当权的一开始,就与其势不两立,所以镇压、抓捕、杀戮从不含糊。只是拿住了石朝阳并没有审出什么,耿光亮心有疑虑,换作外人,一个杀字就干净利落了,面对全家人的求情和从从小的玩伴关系,他网开一面,想出了这么个以假乱真的办法,诱使石朝阳写了保证书,然后感恩谢德地被逐出了太阳庙。
同样,大权在握的耿光亮绝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系列精心安排,让原本不是共产党的石朝阳,刑场上沾染了真正党员的脑浆和鲜血,在自我流放两年以后,于全国解放前加入了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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