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朋友去世了。临走之前留给我一个耳机。
本来说好的,今年就结婚,去往我喜欢的国家旅行。盛夏八月,日光灿烂的季节,我没有收到钻戒,只有握在手中的这一副耳机。
病魔太残酷了,男友在离世之前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短短的两个月时间,我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与疾病抗争,为了自己,更加是为了我。到最后,结局是,我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握在手中的这副耳机。
耳机无疑是很漂亮的。漂亮的不像耳机。只是两个圆圆的耳塞,黑色,脱离了电线的桎梏,这种类似的耳机我大概见过,用蓝牙连接手机,便可以播放音频,耳机上标着字母B&O,我以为是男朋友刻上去的,因为他的名字叫凌波,大家都叫他波波。后来查了一下,并非如此,这个B&O其实是个大品牌,耳机的价值不菲,抵得上一条巴宝莉围巾,男朋友是个俭朴的人,一双Nike板鞋穿了七年,但对我大方的很,他给我买巴宝莉围巾,还有现在,握在手中的这副B&O耳机。
2
我常常听歌,沉浸在音乐中让我可以暂时逃离这个世界。古典、流行、爵士甚至是歌剧我都喜欢,作为一名出版社的编辑,我一天中的大量时间都在看文章或者写稿,而音乐可以在工作时将我与外界隔离,显著提高效率。甚至在有的时候给我惊喜的灵感。
比如我在写一篇关于俄罗斯风土人情的文章时,一筹莫展,这时候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拯救了我,闭上眼睛,我放佛从书桌旁缓缓升空,在大雪纷飞中直抵浩瀚星空,脚下的乌拉尔山脉延绵不绝,卡拉扬在山顶上微闭着眼睛,扬起苍老而有力的手掌,在他面前是冷酷俊美的叶甫尼根,俯身于黑白琴键之中忘情弹奏,观众有身着军装的斯大林和拿着手枪的普希金,他们的目光坚毅果敢。在那一瞬间,我的灵魂仿佛被来自亘古的一颗夹着冰雪的子弹击中,浑身战栗。于是有如神助,文章一气呵成,尽管我从未去过俄罗斯,可我的文字登在旅游杂志的头版头条,让许多少男少女怀着向往登上了旅途的飞机。
对我来说,音乐是生活中第二重要的东西。第一是凌波。我想,他送给我耳机的意思大概是,让音乐替他,继续守护着我吧。
3
最初,我真的不喜欢这副耳机。在葬礼上,我看到被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我的凌波,我似乎要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了,我从口袋里掏出这两个精致的耳塞,想把它也烧成灰,放进凌波的小盒子里。“都走吧,就剩我一个吧”,我想。但我还是没那么做。我看到耳机上的字母B&O,我想凌波会不会没有走,他只是藏在了耳机里。既然小小的骨灰盒都能装的下他,耳机又何尝不行呢?
每一天,我把耳机带在身边,没事就掏出来看看。同事珍妮问我,哇,这是什么牌子的耳机,真好看。我说是波波牌。珍妮听到波波这两个字,笑容逐渐凝固了。他们都知道我和波波的事情。
我笑着说,这是波波送我的耳机,其实我特别讨厌他的名字,你说他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凌波,凌波凌波,凌波微步,走的真是太快了,我追都追不上他。
珍妮拍拍我的肩膀,说弯弯你要坚强些。我的笑容也凝固了。
4
有一日,我写文章到深夜,抓耳挠腮。喝了杯咖啡,又拿出那副耳机来。凌波走了已有半年,说来惭愧,他送我的耳机竟一次都没用过,只是整日拿在手中摩挲,像是天天刷核桃手串的中年油腻男。或许耳机对我的意义已超过耳机本身,我才一直忘了将它看作真正意义的耳机。
佛说红尘一切镜花水月,万物前世今生皆是佛缘相连。与凌波的缘散了,却与他给我的耳机结缘,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延续。
我将耳机充好电,放在耳中,竟十分妥帖,密闭性极好,几乎听不清楚外面的声音。试着通过蓝牙连接手机,却怎么都连不上,屏幕上只是显示:无法搜索到设备。
于是又搜索说明书,轻触表面开启耳机,耳朵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再看手机,还是:无法搜索到设备。
原来凌波送给了我一个坏耳机,或者是,我天天拿在手里把玩,竟把一对好好的耳塞磨成了核桃,我一阵苦笑,可能我真的应该拿一根线把它穿起来戴在手上。
你以为一段缘刚来了的时候,往往马上就要散了。凌波是如此,耳机亦是如此,恐怕一切都该如此。
我正要将它从耳中摘下,可是里面却传出了声音。
5
“你还好吗?”
我吓了一跳,左右环顾,才确认四周无人,声音确实是从耳机里传出。
可是我的耳机没有连接上手机,和其他的设备,那么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在哪儿?”
耳机里的声音又出来了。有些沙哑,不似凌波般明亮动听,又有些生硬,更像是由机器人发出的一般,但不知为何有些熟悉,问话的语气也十足像一个老熟人似的。
“我在家里,你,你是谁?”我竟然与他对答起来。
可是耳机沉默了,并没有回音。
我耐心地等着。我不知道是谁在跟我说话,至少不是凌波,凌波已经走了。但是耳机是他送我的,那么是谁在跟我说话呢?
这时耳机又说话了。
“谢谢你,江弯。”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起大话西游里面,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说的第一句话,“神仙?妖怪?谢谢!”
此时的我如同那时的至尊宝一样目瞪口呆。
我想,这一定是一个被封印在耳机中的妖怪。
“不客气,不过,为什么要谢我呢,是因为我把你放出来了吗?”
我竟然,与妖怪聊上天了。
6
与妖怪的聊天是极为不顺畅的。
首先,妖兄反应极慢,我说一句他都要隔一段时间才谨慎作答。少则五六分钟,多则二三十分钟才回上一句,以至于我和他聊着聊着耳机就没电了,充着电写写文章再回来接着聊,所幸,这股新奇劲儿让我睡意全无。
其次,妖兄说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但细细想之,又似乎充满意味。也许是我们人妖殊途,语言不通,又或者是,他听不懂我的话,需要借助翻译工具,如此要耗费时间才能作答也就可以理解。而且,翻译往往是有误差的,对此我们在使用网页汉译英的时候,早就深有体会。
比如我问他:“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他说:“咖啡加上牛奶。”
我想,咖啡加上牛奶,那么到底变成了咖啡牛奶还是牛奶咖啡?此语应该是意指我不必纠结他的身份,毕竟每一种事物的身份都是多重而复杂的。正如同一把刀可以用作烹调美味的工具,也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
我又问他:“住在耳机里舒服吗?”
他说:“今天的金鱼看起来好快乐。”
我想,金鱼住在小小的鱼缸里,依然能快乐,妖怪住在耳机里,为什么又不能舒服快乐呢?这让我想起古希腊谚语:一老妇,独居陋室,仅能容一人,夜至,暴雨,一牧童叩门,入,不时又一对姐妹叩门避雨,又入,再不久,一众军队抠门,又入,天亮,雨停,众人走,陋室仅一老妇。正所谓,心有多大,世界亦是多大。
就这样,鸡同鸭讲,秀才遇见兵似的聊着,不知不觉天已破晓。
打开窗户,一股微风偷偷溜了进来,带着露水的清冽和花瓣的暗香,白色的窗帘轻轻抖动着,像微微起伏的夏天的海。
我说:“妖兄,时候不早了,我得去睡一小会儿,今天先聊到这儿吧,再见。”
等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这次我听懂了他的回答。
他说:“好吧”。
我摘下耳机,进入到昏暗的梦境之中,我又梦到凌波了。
7
我决定要留长头发了。自有记忆起,我就一直是短发,姐姐说是因为我小时候头上长虱子,妈妈要经常剃短我的头发,这是为了我好。
小的时候我总和男孩子玩,因为我们都是短头发,我以为自己也是男孩子,我像他们一样爬山,捉泥鳅,玩小霸王乐趣无穷。
这种男生情节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大学的时候我遇见了凌波,他真心待我好,事事护着我,冬天给我打热水,夏天给我买DQ冰激凌吃,在他身边,我意识到了做一个女孩子的快乐,在他身边,我甘愿做一个女孩子。
如今他走了,我是不是又可以变成一个男孩子了?男孩子通常不留长发的,但我突然想留长发了。
凌波喜欢的女明星都是长头发,长泽雅美、詹妮弗劳伦斯和王菲,我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长发,要不我也留长头发吧。
他说我真的喜欢的就只有你。
他一直都这样,尊重我的自由,不希望我为他有任何改变,但他却一直在为我默默付出,哪怕委屈自己。
后来,十分巧合地,长泽雅美、詹妮弗劳伦斯和王菲都剪成短发了。当我得意地告诉凌波这一重大发现时,他哈哈大笑着说,可能他们都知道了我现在喜欢短发的女生吧。
他就是这样,聊天的时候反应特别快,我觉得一般人的脑子像一个苹果,装的是单核处理器,而他的脑子像一个西瓜,数不清有多少核。
这一点妖兄是万万比不过的,如前所述,他说一句话平均得让人等十分钟。纵然如此,跟他聊天也是非常有趣的,他是除了凌波之后第二个让我觉得跟他聊天有趣的人。
聊天对于人的一生很重要,一个女孩往往会愿意嫁给一个跟她聊的来的人,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聊天。
有一部电影叫《爱在黎明破晓时》,几个小时的电影,男女主从头到尾一直在聊天。艺术来源于生活,这样的艺术简直就是生活。谁不是天天在聊天呢?
为了跟妖兄更好的聊天,我决定留长头发,聪明的人已经都想到了,长发可以盖住耳机,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随地和他聊天了。
在凌波离去后的日子里,跟妖怪说话比跟人说话要有意思多了。
8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除了洗澡睡觉,随时随地佩戴耳机。耳机的隔音效果特别好,以至于我经常听不到别人说话。
头发很快长了,成功盖住了耳朵。同事们不知道我天天戴着耳机和妖怪聊天,都感觉我最近变得神经兮兮,领导叫我半天我才答应,只是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一句话不说,有的时候又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几句。他们肯定觉得我因为伤心过度得了神经病了,事实上我只不过变成了半个聋子。
走在路上的时候因为听不见汽车鸣笛,好几次差点被撞到,从车窗中探出的人头面目狰狞,大吼大叫,我听不太清楚,想必是在说:你这个傻子不怕死啊!
我确实不怕死。凌波走以后我就不怕了。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还有父母和姐姐,不忍心死。但如果是意外车祸,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找凌波了,所以我走路的时候依旧戴着耳机,我想,有缘的车想撞就来撞吧!
耳机里传来妖兄的声音:好吧。
妖兄的说话越来越颠三倒四了,好比早上我坐在办公室跟他说:今天要看的稿子多,恐怕又得加班了。
他回答到:现在是凌晨四点,还不睡觉的除了天上的星星,大概都是孤独的人吧。
好吧,我姑且是认为他在鼓励我加班到深夜,可是我又说:我要上厕所啦,昨天吃坏了肚子。
当我刚到厕所蹲下来,耳机里的妖兄说:我有面包,你有果酱,加在一起,味道最香!
气的我差点没吐出来。
9
与妖兄聊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好妖。虽然他说话像个神经病妖,把我也弄的像个神经病人,但我隐隐觉得,他像是一直在保护我。不光是前面说的,我戴着耳机横穿马路,却从来没有被车撞,有一天,当我聚精会神地在单位伏案加班,突然感觉到地板一阵晃动,我以为是自己头晕,紧接着感觉到整个桌子在剧烈地抖动,电脑和书架纸笔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感到有些害怕,我想起来妖怪就在耳朵旁边,我问他:妖兄,怎么回事?是要世界末日了吗?
意外的,他回答很快,而且很温柔:没事,弯弯,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没事。
我感到内心一片平静,这句话凌波以前也对我说过,每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总抱着我说:弯弯,一切都会好的。
凌波说的对,一切真的都好了起来。他真厉害。
我想,既然是妖怪,肯定比凌波要更厉害吧。果然,晃动很快停止了,我继续在电脑上修改文章,文章是一篇不错的历史评论,写的丝丝入扣,逻辑严密,文笔流畅,我很快沉浸在其中。
耳机里又传来妖兄的声音:没事,弯弯,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没事。
10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我的肩膀,原来是珍妮。她看上去非常着急地在哭着说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我把耳机摘下来问她,怎么了珍妮。
珍妮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听音乐,刚才地震了你没感觉吗?整个楼都在晃,我们都跑到楼下去了,我才发现你原来还在楼里。
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嘛,这点程度肯定是周边传过来的余震,不用担心。
这时我回头发现全出版社的人都在身后看着我。
社长铿锵有力地说:江弯在地震中还能坚持工作,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大将之风啊!我们都要向她学习!
我看着握在手里的耳机,不好意思地说:社长您过誉了,我只是反应迟钝,大家千万别跟我学习,跟我学习都成神经病啦。
经过“地震事件”,我俨然成了社里的名人,甚至有好事媒体在写了名为《残酷的职场-女编辑地震中仍然淡定加班》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广为流传。
社里的人免不了对我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个“淡定姐”,那个加班连命都不要的傻子。
年终总结的时候,社里把年度最佳员工奖发给了我,奖励一万块钱,我受之有愧,再三推脱,社长说,拿着吧,孩子,你连地震都不怕,还怕领奖?
我隔着耳机对妖兄道谢,他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谢谢你,弯弯。
他又在谢我什么呢?
11
父母在得知我获奖后,极为高兴。
“回家吃饭吧,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酸菜烩面和羊骨头。”妈妈在电话里说。
我说好。
饭菜很丰盛,是儿时熟悉的味道。
妈妈厨艺精湛,与爸爸结婚后,她人生中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厨房中度过。
我曾问凌波,我能不能不学做饭?
凌波问为什么,然后不等我回答,他说当然可以。
我很感激他,感激他的纵容。
我说我其实会做一点,不过结婚以后每个月只能给你做一次饭,我怕你吃多了就没有新鲜感了。
凌波说好啊,每月一次可以,不过做饭的日期要由我来定。
我说可以,哪天都行,反正就一次。
凌波哈哈笑着说,那就20号到25号,哪天都行。
我想了想就明白了,那五天是我来大姨妈的日子。
凌波你这个坏蛋,我追着打他。可是追不到,凌波微步嘛,走得极快。
这顿饭父母吃的很少,只是不断给我夹菜,我吃的很撑,看看凸出来的肚子,还以为自己怀孕了。我赶紧停下了筷子。
谢谢爸妈,太好吃了。我说。
爸爸说:找个男朋友吧。
什么?我摘下耳机,擦了擦汗,把头发扎在脑后。
找个男朋友吧,爸爸说,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找个能相互照顾的人。
我没有说话。
妈妈叹了口气,说,凌波这孩子很好,可是他走了,而你的路还很长。
我看着桌子上的耳机,不知道妖兄有没有听到,他会有什么建议呢?
爸爸说,有个战友的孩子,刚从国外读书回来,跟你年纪差不多,有空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就当交个朋友也好。
我抬起头看着爸爸,发现他鬓角上的白发,星星点点。
爸爸年轻的时候曾是市里排球队的主攻手,身手矫捷,高大健壮,我以为他永远不会老,可他似乎就在一瞬间苍老了。
好的爸爸,我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然后夹一块羊肉给他:多吃两块肉就答应你。
是,我本来想拒绝的,但我还是答应了。
12
爸爸战友的儿子叫陈涛。
与他的见面安排在一家咖啡馆里。
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长相也不算差,有点像玉木宏。
但我不喜欢这种样子,日本明星里我最喜欢的是小田切让,自带沧桑滤镜。
凌波不像小田切让,但他身上的沧桑感令我着迷。不是那种阅尽世间繁华孑然一身出世的沧桑,而是那种洗净铅华杯雪煮酒安然入世的沧桑。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陈涛说,想喝点什么?
其实我不爱喝咖啡,我说。
哦?
咖啡对我而言,只是加班时候用以提神的工具,本质上与药物并无不同,老实说,我觉得咖啡的口感还不如哇哈哈AD钙奶。
那么你可以点了不喝。陈涛笑了。
那太浪费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家咖啡店的名字?
我看了眼菜单,上面写着-乔咖啡。
是叫乔的人开的咖啡?我问。
对,创建这家咖啡店的人名字叫乔乔,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咖啡店之所以叫乔咖啡,还有另一层意思,你看他的英文名。
叫Joe’ cafe?
No,名字是look at the coffee 。
瞧咖啡?谐音?
对,因为创始人觉得,真正的咖啡应如同艺术品,而既然是艺术品,其中艺术二字所占的比重应该远远大于其作为“品”的意义。
是工艺咖啡?我曾经见过简单的工艺咖啡,就是用奶昔一类的东西在咖啡表面雕刻出美丽的花纹。
是艺术咖啡,这里的咖啡师有不少都是青年画家,他们能在咖啡的表面作画,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们甚至可以把蒙娜丽莎画在你的咖啡上。
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点一杯咖啡,不喝也不算浪费,瞧瞧就好,就当是欣赏一幅画。
我不喜欢蒙娜丽莎,我说,我更喜欢国画。
比如?
可否让他们在上面临摹一幅清明上河图,我爱极了那画。
那恐怕得需要一个浴缸那么大的咖啡杯。
那就换一个。
换什么?
葫芦娃。
葫芦娃?
对,我想要在咖啡上画一个葫芦娃。
陈涛又笑了,他把服务生叫来,告诉他要两杯画着葫芦娃的咖啡。
我以为服务生会把手中的盘子砸在他的头上,结果服务生只是恭敬的点点头离开了。
陈涛拿出手机,说,对不起,我发一条短信。
我说没事。
不久之后,服务员回来了,手中的托盘里多了两杯咖啡。
简直难以置信,因为我的咖啡上面竟然真的画着一个葫芦娃。
13
我看着咖啡杯中惟妙惟肖的葫芦娃,震惊的说不出话。
而且它竟然香气四溢,我忍不住啜了一小口。
味道如何?陈涛问。
不赖,就是有点太烫了。我说。
哦,可能他们给你画的是火娃,一直在喷火,所以很烫。
我其实分不太清楚那几个葫芦娃。我说。然后我注意到陈涛的咖啡里面什么都没有画,只是黑乎乎的咖啡。
我记得你要了两杯葫芦娃咖啡?
对。
但是只有我的咖啡里有葫芦娃。
我的也有。
我没看到。
我咖啡里这个葫芦娃是六娃,会隐身,所以你看不到他。
这个笑话真冷。
哈哈,陈涛笑着喝了一口咖啡说,事实上,要在咖啡表面画一个葫芦娃相当耗费时间,我怕你等的着急,所以发短信告诉他们只画一只葫芦娃给你就好。
他摘下被雾气打湿的眼镜放在桌上,又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你说的没错,AD钙奶真的挺好喝,加在咖啡里是绝配。
这也是你发短信告诉他们的?
是。
我想你一定送了一座矿给咖啡师,他才会这么听话。
那倒没有,我只是每月按时发给他两万块钱。
你是这儿的老板?
是。
那么乔是谁?
是这儿以前的老板,陈涛说,是我病故的前女友。
对不起。
没关系。你父亲跟我说了你和你男朋友的事情,我想我们可以算作,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爸不应该告诉你这些。
对不起。
他还告诉你什么了?
没什么了,不过我在朋友圈看到了关于你的文章,《女编辑地震中坚持加班》,是你吗?
是我。
你为什么不跑?
你想知道原因吗?
想。
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助听器?
对,我是个聋子,只有戴上他才能听清楚这个世界的声音。
那正好,陈涛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眼镜,我近视700度,所以摘了眼镜相当于半个瞎子,大家都是残障人士。
这是一副耳机,是我男朋友凌波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它和地震有什么关系,可以预测地震?是类似浑天仪的一种设备吗?
不,在里面住着一个妖怪,地震的时候,妖怪保护了我。
我看着陈涛,我以为他会像看着神经病人
一样看着我,结果没有,他脸上的表情犹如秋天的青海湖一般波澜不惊,他说,可以把耳机给我看看吗?
我说好。
陈涛戴上了眼镜,然后拿起耳机。
可以吗?
我点点头。
他把耳机放在耳朵里。
我怎么才能跟妖怪对话?
你相信耳机里住着妖怪吗?
我相信。
为什么?
佛说,每一粒沙里都有一个世界,每个世界里有无数生命,我想耳机比沙粒大得多,住一个妖怪应该绰绰有余。
我点了点头说,你轻按一下右耳塞,耳机就开了,然后你说一句话,他要等会儿才能回答。
陈涛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这种表情让他看起来真的更像玉木宏了。
他说,hi,妖怪兄,我是陈涛,可以跟你聊聊吗?
然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足足有十分钟。
他把耳机摘了下来。
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道。
没有。陈涛说。
你还相不相信里面有妖怪?
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
我试试吧。我拿过耳机戴上。
妖兄,你在吗?
我看着陈涛,陈涛看着我,这次足足到了十五分钟的时候,耳机里传来妖兄熟悉的声音:天空中有两只鸟儿飞过,我想他们一定去往自由之地。
我摘下耳机。
陈涛问,他说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陈涛看了看手表说,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下一次?
对,我想你一定不会舍得把耳机借给我带回家吧?
不会。
那么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我想或许下一次妖怪说不定会想和我说话。
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吧?
最起码现在不会。
好,下次见面前我会发信息给你。
我把加了AD钙奶的咖啡一饮而尽,真的很好喝。
14
在那之后,我与陈涛又见了几次面。
见面的场所被他安排在了不同地方,公园、酒吧、冰激凌店甚至是游戏厅。
我想起了大学的时候与凌波约会,每次他都不断地问我想去什么地方,一定要选择我喜欢的地方,选择权在我,而我则会偷偷选择他喜欢的地方。
陈涛则不同,他总是谨慎细致地安排好一切,然后告诉我要见面的地点。而恰巧这些地方我都喜欢。
每次一见面,他就礼貌地问我能否把耳机再给他试试。
看来他对妖怪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我。
这是让我出乎意料的,但也让我很放心。
我只是为了安慰父母才答应出来相亲,如此看来他也好像一样。
对于相亲这件事情本身,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我不相信自己会爱上除了凌波之外的另一个人。我感觉我的爱已经同凌波的身体一样燃烧殆尽,永远地埋葬在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里。
陈涛又试了几次要与妖怪对话,均以失败告终。但他似乎并不生气,他只是说,没关系,下次再试试吧。
他与我聊起他的职业,他是一名律师,在一家颇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薪资没有具体说起,但想必不会少。
他跟我讲到那些他所见过的奇奇怪怪的案子,他说,法庭是一个与一切感情隔绝的地方,他见过妻子起诉丈夫,父亲起诉儿子,朋友之间的诉讼更加习以为常。他说在那里,没有一种感情是牢不可破的,在利益面前,感情似乎像一束野草般无关紧要。
那么你也是这样吗?我说,是不是觉得感情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工作中的话,是这样的。陈涛说。
那么生活中呢?
我是一个热衷于寻找答案的人,他说,总有会超越一切的感情存在,只是我还没找到。
就像你相信耳机里的妖怪总会跟你说话,只是尚未准备开口而已?
大概是这样。
乔乔呢?那个咖啡店的主人,她是答案吗?
陈涛看着我,他的目光像闪过云层的月光,时明时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起你的往事。
乔乔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陈涛说,不过,她喜欢的是别人,在她去世之前,我们已经分手半年了。
所以她不是答案?
大概不是。
我们又聊起很多,聊音乐,大提琴,巴赫卡萨尔斯和马友友;聊文学,从福楼拜的叙事技巧到村上春树的比喻句;聊电影,聊诺兰和希区柯克以及杨德昌;聊八卦,陈涛说马克吐温对于世界最大的贡献是发明了文胸肩带。我们哈哈大笑,聊的忘记了时间。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透的如同露水的声音。
我以为陈涛是一个从国外学成归来的书呆子,除了厚厚的法律书之外对所有的事物都一窍不通,而事实上,国外游学的经历令他本来就广阔的视野更加浩瀚无垠。
我又想到了凌波,凌波是一个IT业的天才,在圈内获奖无数,他是个单纯的男孩,单纯到他的世界里除了我和IT之外再没有别的。每当我跟他聊起天南海北的话题,他总会认真聆听,在草地上,他把头枕在我的腿上,闭着眼睛听我讲《源氏物语》,乖巧的像个躺在姥姥怀里听故事的小男孩。
我突然有点难受。
我对陈涛说,我们别再见面了,好吗?
为什么?
你跟我在一起,只能耽误你寻找答案的时间。
可我还没能跟妖怪说上话。
你都试了七八次了,他还是不理你,恐怕他不愿意跟你说话。
再试一次好吗?我保证一次就好,下次如果他还不跟我说话,我就再也不烦你。
没有下一次了,你有什么要问的问题,我帮你问,我能跟他对话。
真的要这样吗?
真的。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你怕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答案。
我看着陈涛,他的胸口起伏着,脸颊微微抽动。
陈涛,其实你一早就听到耳机里有声音了对不对,从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推脱听不到,只是为了再一次地和我见面,对不对?
江弯,我···
你回答我,是不是?
是,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你了,我也在问自己到底你是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江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妖怪,妖怪不住在耳机里,他住在你心里,你明白吗?过去的人和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从今天起,让我来照顾你,来喜欢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试着重新去爱,为什么不可以呢?
陈涛,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冷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也不用喜欢我,我这辈子喜欢的人就只有一个,他叫凌波,他已经死了,我也不会再爱了,你懂吗?
江弯,你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陈涛靠过来,握住我的肩膀。
我用力挣脱他,发力狂奔。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冰冷,就像锋利的刀刃一样。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片片凋落,掉进黑夜的深渊之中。
15
这几天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总有一个人影,模糊不清,在喊我的名字。
声音像凌波,又像陈涛,甚至像,耳机里的妖怪。
当我试图靠近时,却又了无踪迹。
夜半惊醒,再也睡不着了,头疼和失眠折磨着我。
这是怎么了?我戴上耳机,问妖怪,这是怎么了?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声音,这段话竟格外的长:
你是浩瀚宇宙中发出微光的星球;
你是无垠天地间轻舒翅膀的沙鸥;
你是幽暗时光里缓缓睁开的眼睛;
你是半梦半醒时无法触碰的双手。
听起来像一首诗,妖兄,是你写的吗?写给谁的?我问道。
等了很久很久,里面再无回音。
16
下班的时候,与珍妮一同下楼。
今天有个人打电话问你,她说。
问什么?
是一个男的,声音挺好听,说是姓陈,问有没有一个叫江弯的编辑在这儿上班,我说有。
然后呢?
然后他就挂断了,是谁啊?
是一个推销的骗子,我说,下次再打电话来就说这个人跳楼了。
哦,我知道了。
刚抬起头,我发现陈涛在大门口等我。
江弯,我有话跟你说。
他是谁啊?弯弯,珍妮问我。
我就是那个骗子,陈涛说。
你先走吧,珍妮。我说。
等珍妮走了之后,陈涛说,江弯,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只是喜欢你,想多点机会更了解你一些。
你来到这儿只是为了道歉的话,那么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陈涛低下了头,他从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塑料的咖啡杯,把盖子拧开,递给了我。
我看到,咖啡的表面画着一个葫芦娃。
这歌,是你喜欢的咖啡,加了AD钙奶的,你收下,我就走。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颗沉甸甸的子弹击中,喘不过气来。
陈涛啊,你究竟要怎样?
江弯,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帮我问妖怪一个问题。
好,你说,我现在问,问完你就走。
你问他,江弯是不是陈涛一直在找的答案。
好,好,我把耳机戴上,我大声地喊道,妖怪啊妖怪,住在耳机里的妖怪,你告诉我,江弯是不是陈涛的答案。
路旁的行人纷纷驻足,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和陈涛立在街头,他看着我,我看着她,就像在咖啡馆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不知道等了多久。
耳机里传来声音:是你啊弯弯!
是你啊弯弯。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到病房见凌波最后一面,他已经疲惫地不成样子,阳光照在他脸上,却都是冰雪一般的颜色。
我握住他的手,曾想拼命忍住的泪,不听话地滴落在床单上。
是你啊弯弯,凌波勉强睁开了眼睛,似乎用尽全身力量般挤出一个笑容,傻姑娘,哭什么呢,不哭了啊,我,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在,我枕头底下。
我把手伸到枕头底下,那是一副精致的耳机。
我拿走了耳机,来不及说我喜欢这礼物,凌波就这样,闭上了眼睛,永远离开了我。
是你啊弯弯!耳机里又重复地想起这句话。
不对,不对,不是我,不是我!我把耳机重重摔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凌波也是,你也是,就连耳机里的妖怪也是!我冲着陈涛大声咆哮。
没事,江弯,没事,陈涛紧紧地把我抱住,我拼命捶打着他的身体,试图挣脱,但陈涛抱的很紧,像是永远都不会松开一样。
我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可他抱得更紧了。没事,弯弯,他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眼泪如倾城的雨般掉落。
17
我本来不信妖神鬼怪的。
只相信科学。
凌波去世之后,她的母亲送给我一本《地藏经》,说只要诚心诵念,可超度亡灵,免一切业障。
她是一位善良端庄的阿姨,手中常年握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如果凌波还在的话,我该叫她婆婆。
我接过地藏经,问她:真的管用吗?阿姨。
她说:佛也是科学,一切都是科学,一切科学都是佛。
为了凌波,我愿意相信一切。
如今我和陈涛正式开始交往了,我们一起来到凌波墓前看他,我觉得我和陈涛的事应该告诉凌波知道。
我打开地藏经,跪在他的墓前诚心诵念。
陈涛也随我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我说你不必,他说要的,这是尊重。
我点点头,开始不疾不徐地诵念地藏经。
地藏经里写道,人的肉身消亡之后,灵魂去往极乐世界或修罗地狱,逐渐再入六道轮回。
我想凌波那么好,那么善良,连看到蚊子趴在他胳膊上吸血,都不挥手去拍,还说:蚊儿啊差不多吃饱了就走吧,再不走江弯就要拍死你了。
像他这样的好人,一定去了极乐世界。那里山明水秀,香雾缭绕,活的清澈自在,无忧无虑。
整整一个半小时,我读完了地藏经,膝盖已经跪到麻木,陈涛扶着我起来,把花放在墓碑旁,对我说,走吧。
我说你先走,我想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陈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我到车里等你。
陈涛走后,我跟凌波说了好多,回忆着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说希望他在那边一切安好,说他留给我的耳机,里面住着一个语无伦次的妖怪,最后说到陈涛,我说,陈涛待我很好,我们在一起了,如果你不愿意让他替你守护我,就托梦给我,见我一面,我会听你的话,我总是听你的话,对吧。
我看着墓碑上陈涛的黑白照片,他依然那么年轻,笑容开朗,我等着他回答我,但,并没有任何回答。
“江弯”
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吓了一跳,听起来不像是凌波的声音,也不是陈涛,更不是耳机里的妖兄。
我回过头去,看见徐飞站在背后,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
18
徐飞是凌波生前的挚友,也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
两个男孩一起工作,一起下班,一起玩游戏喝啤酒聊女孩。
徐飞曾经开玩笑说,波波,如果有一天江弯不要你了,咱俩就一起过。
凌波哈哈傻笑着,居然没有反驳,气的我直掐他的胳膊。
自从在凌波葬礼上见过徐飞之后,就再没有同他联系过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挂在一条树枝上的果子。树枝在,果子聚在一起,青红相映。树枝断了,果子散落一地,各奔东西。
凌波就是那根树枝。
我看到徐飞手提的塑料袋子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母KFC,不禁莞尔。
快餐对身体不好,我说,他生前的时候陪着你一起吃了那么多junk food,他现在走了,你还不放过他。
徐飞说,他最爱吃的就是炸鸡和火锅,我想着墓地不能纵火,怕被保安抓,就只能带着这个来看他了。
你真是有心了,我点点头说,有时候男孩子比女孩子要细心的多。
徐飞把盛满炸鸡的盒子一个个打开,放在凌波的墓碑前,然后拧开一桶可乐,自己喝了一口,剩下的洒在地上。
凌波,你再那边要好好的过,不要找工作,不要加班,不要交朋友,也不要谈恋爱了,你不是向往自由吗?你一定要活的自由。
徐飞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身体在剧烈的抖动着。
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不知道男人也可以哭成这样。
我的眼眶也开始湿润了。
我把面巾纸递给徐飞。
你也要好好的过,我说,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不让凌波为我们难受。
徐飞擦干了眼泪,问我: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我突然意识到他是在说陈涛。
就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徐飞说。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审判的意味。
我决定直面他的审判。
他叫陈涛,我刚刚开始和他交往。我说。
凌波才走了多久,你就又找了个男人?
徐飞,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是凌波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把你当朋友,凌波去世了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伤心,你知道吗?
徐飞冷笑了几声,说,我看不到你的伤心,我反而觉得你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倒是挺开心的。
我说,徐飞,我和陈涛的事情刚才已经告诉凌波了,我想我比你更加了解他,他不会希望我一辈子活在阴影和伤痛中,他肯定希望我快乐,你明白吗?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你,徐飞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子,去拔掉墓碑旁边新长出来的野草。
不过,江弯,你真的觉得你完完全全了解凌波吗?他的语气变得柔弱了起来。
我说,徐飞,我们都知道凌波是一个无比善良的人,他如果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和恋人在为他争吵,他一定会很难受。
徐飞说,你说的对,江弯,他就是太善良,而且他太爱你,他愿意为了你独自背负一切,他愿意为了你去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
徐飞,你,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一股惊惧不安的气流在血液里汹涌升腾,一种灰暗的预感在身体里逐渐蔓延开来。
19
徐飞开始了他的讲述。
那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关于凌波的故事。
2015年冬天,凌波去世前半年的时间。徐飞和凌波所在的项目组在研发一款新型人工语音交互智能芯片,集团非常重视,总经理亲自指定,由骨干精英凌波担任组长牵头负责。
凌波给这一款芯片命名为Wan,那是他深爱之人的名字。
Wan的研发工作极其艰苦。凌波带头加班,每天最后一个走,常常坚持到深夜。
他每天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到十点,跟他的女朋友江弯通一个小时的电话,道了晚安之后,他骗她说,我要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其实他的加班才真正开始。
一个月之后,凌波倒在了办公桌上。发现他倒下的是同事徐飞,但徐飞不知道凌波到底已倒下了多久。
在深夜的急诊室里,凌波睁开眼第一句话是,徐飞,不要告诉江弯。
凌波说我没事,江弯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跑过来陪我,她明天要去考中级编辑证,可不能耽误。
谁是家属?来一下。医生拿着片子走了进来。
徐飞说我是。凌波说不用,没关系,直接告诉我就好。
医生迟疑了一下,把片子贴到荧光板上,指着某处说,这是你的头颅ct,在这儿,这个地方,长了一个瘤子。
徐飞看着凌波,凌波的脸很平静。
医生,是恶性的吗?凌波问。
可能是的,医生说,不过具体要等切下来做病理才能知道。
我是不是要做手术?
是的。
是不是做手术也不保证能治好?
是的。
是不是要住重症监护病房。
是的。
前后大概得花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进口靶向药物的治疗,手术,再加上重症监护的费用,少则二三十万,多的话,花掉几百万的也有。
如果不做手术,只是吃药治疗的话,还能活多久?
医生摇摇头,说,可能不超过一年就会恶化。
我知道了,凌波露出了笑容,就给我开点止疼药就好。
凌波,你疯了?徐飞无法相信凌波的决定。
徐飞,我去上个洗手间,你等一下,我回来再跟你说。
凌波慢慢的走出了病房。
徐飞不放心,偷偷跟着过去。到了卫生间门口,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锤击墙壁的声音。
等凌波回到病房,他平静地对徐飞说,帮我最后一个忙,守住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江弯。
徐飞说,凌波,为了你好,我不能这样。
凌波说,如果你真是为我好,就一定要这样。我家,是工薪家庭,家里没什么积蓄,只有一套房子,我还有个弟弟在上学,这房子是爸妈用来养老,和给弟弟结婚的,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毁掉整个家庭,而且,我这个病已经是晚期,就算做了手术也未必能好,公司的人如果知道我得了脑瘤,肯定会辞掉我。
徐飞说,凌波,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怕丢工作?
凌波摇摇头说,不,我不怕,可是我这个项目正到关键时期,如果项目一旦成功,公司答应会给我一百万的专利买断费,我和江弯准备在明年结婚了,有了这笔钱,我可以付了婚房的首付,我不能让江弯跟我结婚以后还在外面租房子,而且,她一直想到意大利去玩,我想在临走之前,带她去一趟米兰,我考虑过了,如果顺利的话,还有三个月,芯片就能开发完成···
别说了,凌波,别说了,徐飞含着泪说,我答应你,我跟谁都不说。
凌波真的回去上班了,他照常带头加班,而且加的更狠。也照常每晚打电话给女朋友江弯,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最近有点忙,要自己加油照顾好自己。
智能芯片Wan的开发慢慢到了尾声阶段,凌波却与公司高层发生了争执。
凌波认为,应该把芯片内置在视听设备中,与设备捆绑销售。而高层认为应该与目前发展比较成熟的智能手机生产商合作,缩减市场成本。
凌波又认为,智能语音助手应该具备一定的“类人化”程度,在与使用者完成语音时说出一些幽默的,哲理的,甚至是调皮的语言,加强用户使用体验。而高层更加在乎语音交流文本的准确性,即使语音助手的语言像机器人一样冰冷。
在项目论证会上,凌波与高层激烈争论,甚至到了快要扭打在一起的程度。
徐飞惊呆了,他从未见过温顺善良的凌波有如此大的火气。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凌波的方案被否决。他被告知,如果继续一意孤行,只能被调离“Wan”项目组。
凌波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只是闷头工作,与时间赛跑。
在一边带领团队完成高层所设想的Wan芯片之外,他竟然又按照自己的“类人化”设计思路,开始另一款Wan芯片的实验开发。
凌波一夜一夜的呆在办公室里,吃泡面和快餐外卖,就着矿泉水吃大把大把的止疼药。
有一天,他把徐飞叫到办公室,他眼里焕发着光彩,兴奋地说,徐飞,我就要成功了。
他掏出一对耳塞让徐飞带上,说,你随便说句话。
徐飞说:hi,你好,你猜猜我是谁?
过了一会儿,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你啊,弯弯。
弯弯?喂,凌波,你的智能芯片可不行啊,男的都被她认成女的。
哈哈,凌波笑着,这是个实验半成品,现在还没完全搞定,里面的语音文本都是我在加班时候随便录的,有点乱七八糟,反应也慢,音色正在调整,江弯喜欢梁朝伟,我准备把声音弄成梁朝伟的。
你想把这个耳机送给江弯?
对,当然还得再过段时间,等我把一切都调整好以后,我想把这个特制的耳机送给她当礼物,万一,万一我有一天不在了,最起码这个耳机还可以替我跟她聊天,对吧。
凌波傻呵呵的笑着,像个阳光下的孩子。
可阳光总是很快被黑夜替代。
就在当天夜里,凌波第二次倒下了,这次倒下,就再也没起来过。
因为过度的工作疲劳,加重了脑瘤恶化的速度,距离上次发作仅仅几个月,凌波的身体终于还是无法支撑下去。
他一直在与时间赛跑,为了心中的目标,与命运赌博,可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失败的那一方。
手术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凌波在病房里,一天天地虚弱下去,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Wan芯片项目组由另外的人接任,如期上市,大获成功,可已经与凌波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再帮我最后一个忙,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个。凌波说。
什么我都帮你,徐飞握住了凌波的手,发现他的手淤青肿胀。
把我办公室抽屉里面的耳机取来,虽然是个半成品,可我还是想送给她,就当是,最后一件礼物。
凌波···
谢谢你,徐飞,你是一个好哥们儿,我会永远记得你。
20
我站在凌波的墓前,一字一句听完了徐飞的故事。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我没有。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伤心到绝处的伤心,不会在眼中掉泪,只会在心口滴血。
那耳机,想必你拿到了吧。
拿到了。
那就好,其实还有一件东西一直想给你,是我到公司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可以算是,凌波的遗物吧。
你不在公司干了?
不了,伤心之地,留着没意思。徐飞笑笑说,我回家尽快邮寄给你
离开墓园,我发现陈涛靠在车窗边等我,地上有一地的烟头。
弯弯,我们走吧。
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说。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单位领导请了假,我说我生病了,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领导说大概多久?
我说可能是一万年,然后挂掉了电话,关机。
第二天,收到了来自徐飞的包裹。那是一本厚厚的工作笔记,封面写着,智能项目三部 -凌波。
我打开笔记本,逐页翻着,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生活就像是,咖啡加上牛奶(我记得这是耳机里的妖怪说的第一句话),有苦有甜,但希望上天把咖啡的苦都给我一个人,把牛奶的甜留给江弯。”
“今天我的Wan芯片迈出了一大步,不过我不敢和江弯说,我想在将来给她一个惊喜,啊,只能与鱼缸里的金鱼分享了,今天的金鱼也看起来好快乐(我怎么这么傻,忘了凌波在办公室是养了金鱼的)。”
“这时天已经亮了,我吃了药,居然感觉不到疲惫,窗外的天空中有两只鸟儿飞过,我想他们一定在去往自由之地(原来耳机里的话都是他加班时候的随意涂鸦),那么我走了之后又将去往何方呢?”
“如果有人能让我感受到活在这个世界的光亮,那个人是你啊,弯弯”。
接下来好几页纸,都写满了“是你啊,弯弯”(这是妖兄最爱说的话),纸张上面还隐约留着泪痕。
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江弯,我觉得我要成功了,我做出了一个只属于你的芯片,我把它放在了耳机里,送给你,让他替我陪着你聊天,其实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Wan计划,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时刻,我要写一首诗给你:
“你是浩瀚宇宙中发出微光的星球;
你是无垠天地间轻舒翅膀的沙鸥;
你是幽暗时光里缓缓睁开的眼睛;
你是半梦半醒时无法触碰的双手。”
诗的下面还有一幅涂鸦的小画,两个长着翅膀的小人儿手牵着手飞往月亮。
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我知道,那是我和他。
敲门声响起,我赶紧擦擦眼泪。
打开门,陈涛站在外面。
我关上了门。
弯弯,江弯,你开门,我联系不到你,我好担心,你知道吗?
陈涛,你走吧,我说,忘了我,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弯弯,发生什么事了?别这样,你告诉我,我很担心你。陈涛不断敲着门。
陈涛,谢谢你,你走吧,你这样只会更让我难受。
敲门声消失了,我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陈涛已经走了。
21
我收拾好行李,我准备去机场,去往哪儿,我还没决定。
我走到楼下,发现陈涛蜷缩在门口的角落睡觉。
他竟然在这里等了一夜。
我想摘下脖子里的围巾给他披上,可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出租车上,我打开手机,叮叮当当的声音,都是陈涛发来的短信。
我想了想,给他回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陈涛,我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走了。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是戴着耳机与妖怪为伍的女孩,那时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可你说我是你苦苦追寻的的答案,你对我很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紧紧抱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可如今,我的肩膀上负着沉重的东西,沉重到我无法抬起头,去真正地爱你。
你说的对,世上没有妖怪,妖怪只在心里。
可我的心丢了,连着妖怪一起。
我要去找回自己的心,虽然我不知道他掉落何处。
若你能等,我们会在某一天重逢。
若不能,那么我在遥远的彼方祝你幸福。
再见。江弯。
发完短信,我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
车上的收音机里传来歌声,是The brother four版本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是我喜欢的歌。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Young girls picked them, every one.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这时手机响了,陈涛回了三个字:我等你。
我对司机师傅说,走吧。
师傅说:好嘞。
耳机里的妖怪也说话了。
他说,是你啊,弯弯。
(完)
网友评论
从一开始就当成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