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节气刚过,外边的风凛冽刺骨,从窗户纸裂开的口子吹进来,坐在煤火台上的妈妈、哥哥和我不禁打起了寒颤。
我家的煤火台是靠着窗户盘的,窗户台比煤火台高出一小板凳那么高,方便人们烤火取暖当座儿用。那时很穷,穷得家里连个凳子都没有,我上小学三年级,坐的小板凳还是我大伯家的。说起来我们三个人是在煤火台上烤火,其实,火根本就是糊着的,只有一个手指头粗细的小孔向外吝啬的放着微热,这点热量早被外边吹进的寒风驱赶的荡然无存了。
妈妈盘着腿坐在煤火台稻草编织的草垫上,我借着墙上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妈妈满脸的愁容。已经过了小雪节,家里还没有过冬的存煤,放煤的墙角已经露底,现在烧的还是前两天借我堂伯家的两箩筐煤。别说取暖,就是做饭都很困难。
那时物资紧缺,不仅买粮凭粮票,穿衣凭布票,就是点个煤油灯也得凭油票。烧煤更别说了,必须凭煤票。上边供应的煤票太少,根本满足不了社员的生活需要。我记得我们村的群众有劳力的大都是农闲趁空上山背煤柱,用小独轮车推着两根背回来的煤柱,到距我们八九十里远的方庄或冯营煤矿去换煤,一根煤柱能换300斤煤,那时的群众就是这样解决燃煤不足问题的。而我家背不动煤柱,哥哥当时才12岁,我10岁,而弟弟才7岁。我家的燃煤不足全靠我们兄弟们放学后拾柴火烧地锅补贴的。可是现在是冬天,场光地净的,哪有柴火可拾啊!“这冬天该咋过呀?” 妈妈叹着气说道。
和妈妈对面坐的哥哥,久久地皱着眉头,不说话。我在窗台上坐着,夹在他俩中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蛮有希望地说:“为啥不去找爸爸要点煤票呢?”
我爸爸在距我家30里外的一个公社工作,他是那个公社的社长,和现在的乡长级别一样。按他的地位权力,给我家弄点煤票绝不是问题。可他是社长,心系的是全公社的大家,而不是自己的小家。哪个公社都有类似我家的这种困难情况,各公社都有各公社的困难社员,爸爸绝不以权谋私。那时的公社干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当我提出来去找爸爸要煤票的想法后,首先反对的就是我哥。他知道爸爸的干板直正,大公无私,即使去找爸爸,也不可能要得到的。哥哥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说;“要去,你去!”我从小就是个什么困难都不怕的人,听到哥哥的话,我想都没想,就十分坚决而自信地说;“去就去!”妈妈忧虑并担心地说;“孩儿啊,这么远,你就没出过门,路都不知咋走,咋去啊?别煤票没要来,再把你给走丢了”。
是啊,我才十岁,除了去过5里远的姥姥家,还去过2里远的公社供销社卖鸡蛋灌洋油之外,真的,去过哪呀?正在我有些为难犹豫的时候,忽然想起学校李老师刚刚教我们的[红灯记]选段,李玉和有一段唱词: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铁梅是一个女孩还那么坚强勇敢,而我是个男人,不应该更坚强些吗?想到这里,我信心百倍地说:“妈,你放心,我坚决去!不知道路,我鼻子下边不是还长着嘴吗?” 我想起哥哥的同学家有自行车,就对哥哥说:“哥,你去你同学家给我借辆自行车吧,前几天,我给我的发小学会了掏骑。” 掏骑就是小孩们学骑车时,坐到车座上够不着脚蹬,采用一只脚蹬左边的脚蹬,而另一只脚则从车梁下边斜伸到右边的脚蹬上,左脚右脚少半圈儿地反复蹬,这种骑法,骑得时间长了非常累。但是肯定比步行快。
第二天早上,妈妈借了一升豆面,给我做了非常可口的白菜芯捞面条,我就着腌制的辣椒韭花,饱饱的吃了一顿,带上妈妈的担心和期望,带着哥哥的鼓励和怀疑骑车上路,开始了我的人生第一次的长途出行。
路上,只知道我爸爸工作的地方是沿着我家门口的公路一直往西走,走够30里路就到了。30里路究竟有多远,我实在是不知道。我哥哥借的自行车比我爸爸的还破,爸爸的自行车除了铃不响,那都响,哥借的自行车,极简单,三角大梁一个座,一条链子连两轮,上边加一个掌管方向的车把,什么铃啊锁啊,泥瓦链瓦的,前闸后闸的统统没有。就这个车子,当时在我们庄也没有几辆的。我骑上车子,走走问问,问问走走,三里一停,五里一歇。虽说寒冷的冬天,又刮着冷风,但我浑身冒着大汗。
骑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一座大桥前,那桥好大,全是青石条砌成的,坡很长,也很陡。当时我真担心,我推车都不定推上去。我蹶着屁股凹着腰,使尽了全身力气向上推着。到了大半坡时,一个拾粪的老大爷看见我的吃力,不由分说地帮我推上坡去。过了桥后,老大爷告诉我,这桥就是峪河大桥。我一听是峪河大桥,心里好是高兴,一路的疲惫顿时九霄云外去了。因为过了这座大桥,离我爸爸工作的公社就不远了。就这样走着打听着,终于在峪河大街的最西头路北,看见了一个大门。大门两边,挂了两块木牌,左侧牌子上写着:“中共辉县峪河人民公社委员会”,右侧牌子上写着:“辉县峪河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
对,我爸爸就在这里,见到我爸爸就可以拿到煤票,拿到煤票我家就可以度过寒冷的冬天了,想到这里,心里热乎乎的。推车径直进了公社大门。
公社大院很大,有好多的树和房子,但很少见人。大院分为前院后院两部分,前院东西一排房子是什么什么办公室,中间一个过道通往后院,过道的右侧有一个门,门上挂着一个白布帘,门的上边有一块小牌子写着:“民政室”三字,这时的我不知怎么了,显得很眼生,也很拘谨,在家玩耍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头儿不知跑哪去了。
我小心地轻轻地掀开布帘,靠着门帮往里看,屋里的煤火上,穿出的火苗足足有一尺多高,她在来回自由地摆动着,顿时只觉一股暖意袭上面颊,暖暖的,像妈妈的手在抚摸。大约几分钟后,我才把目光移到一张简单的三斗办公桌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光头歪脖老人在伏案写着什么,我不敢惊动他,也不敢贸然进去打听我爸爸在哪办公,就小心翼翼地靠着门榜站着,等着,等着他抬头发现我。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过去了,他才抬头看见了我:我上身穿一件黑色的粗布烂棉袄,有几处还露着套子。下身穿了一条绛色的粗布破棉裤,布条子的腰带头向下耷拉着。光脚穿一双黑色粗布单鞋,鞋的前方,脚的大拇指处已拱出了一个小窟窿。活脱脱的一个小乞丐!
“小孩儿,你在那干啥呢?”听到歪脖老人的问我话,我的心猛一激灵,慌忙回答说:“我找,找我爸爸”!歪脖老人心想:这个小要饭的,怎么跑这找爸爸呢?他眯着眼好奇地问道:“你爸?谁是你爸?”我说:“我爸爸姓曾”。全公社干部中,姓曾的只有一个,歪脖老人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了片刻,遂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把抱起我,放到煤火台上,说:烤火吧孩儿,一会儿去食堂吃饭。说罢,他又坐回到办公桌前办公了。
我急于见到爸爸,烤了会儿火,手脚身上都暖和了,就很有礼貌地问道:“大爷,我爸爸呢?”他说:“带着干部们骑车下乡参加农业生产了,傍晚才能回来。”我一听这话,情不自禁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委屈,哭得很无助。这可怎么办呢?我费了这么大劲儿,掏骑自行车30里地,见不到爸爸,我去哪要得了煤票?要不了煤票,我家怎么过冬?
歪脖大爷看到我一脸的憋屈,不慌不忙地走到我身边,安慰我:“孩儿,别哭,你爸爸不在,有我呢!找你爸爸有啥事,给我说。”我哭着说:“大冬天这么冷,我家还没有过冬的煤烧呢,我来找爸爸要点煤票的。”“哦?你家还没有过冬的煤烧?这个曾社长啊!我几次问他,他都说,峪河的社员也困难,我的那一份煤票给最困难的群众吧。我家能想办法过去的。”歪脖大爷嘟囔着说。
中午,开饭的钟声响了。歪脖大爷带我在公社食堂吃了中午饭,他给我要了白面馒头小酥肉,而他自己却吃着萝卜丝面条。我记事第一次吃上这么好吃的饭。临出食堂,歪脖大爷还给我口袋里塞了好几个馒头,说是让我路上吃。回到办公室,他打开抽屉,给了我1500公斤的煤票说:“小孩儿,你拿着,这是我们公社对干部困难家属的应给煤票,你爸爸这几年都说家里没困难,家里能解决,就没要过,今天,我做主,你拿着装好,带回家里吧!”我拿着煤票像拿到了宝贝一样,小心谨慎地装在我左上侧口袋里,用别针细心地别好,生怕路上丢了。下边的两个口袋还装了四个二两重的白面馒头。临走时,我深情地跪在地上,向歪脖大爷真诚地磕了个响头,说道:“大爷,你是好人,你啥时往俺那路过了,一定到我家坐坐啊!”
回来的路上还是掏骑着车,但觉得很轻松。走一程下车摸摸口袋,看看煤票在不在,再走一程再下车摸摸,生怕它丢了。当我快到家门口时,心劲儿一点也没了,全身困疼,不由地手一松,身一软,便倒在了家门口的土地上,自行车也伴着我倒在了一旁。
妈妈和哥哥闻声跑出来,把我抱到屋里,放到那个吝啬放热的煤火台上,我歇了一会儿,妈妈心疼地留着眼泪说:“孩呀,你回来了!妈妈就放心了!”哥哥也噙着欲滴的泪水问我:“要到煤票了吗?”我没急着回答哥哥的问话,而是慢慢地取下上边口袋的别针,掏出15张100公斤的小长条煤票,连着四个白面蒸馍,一起递到妈妈和哥哥的手里,我情不自禁地抱着哥哥的头哭着说:“哥,你吃个蒸馍,快去找队长吧,我把煤票要来了。让他给咱派马车,明天去方庄煤矿拉煤吧!”这时,我,妈妈,哥哥三个人抱在一起,头碰着头,心连着心,哭着,笑着,心酸着,兴奋着,五味杂陈一起涌来……
第二天下午,风比昨天刮得还大,空气比昨天冷得还很,但我看着卸在我家门口街上的一大堆乌黑发亮的方庄煤和炭,心里却是热乎乎的,现在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句才能表达出来当时的心情的。
那一年,是文化革命的第二年,我刚十岁,个子和自行车把一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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