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春天又到了。从一点点的枝头新绿,草色氤氲开始。空旷草地上的天空里,开始常常有二三风筝自在悠游。
(1)
也还在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理想的风筝》,经年已过,却总不能忘怀。
“有一次,他故意撒脱手,任飞舞的纸燕带动长长的线绳和线拐在地上一动一跳的飞跑。他笑着,叫着,拄着拐杖,蹦跳着去追赶线端,喊着:“你们不要管,我自己来!”
像张爱玲在《更衣记》一篇的最后:“……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只不过,孩子是天性里的无惧无畏,看到它们 可以让人心中生出干净清凉的快乐;而少了一条腿的刘老师,依仗着那根“功德无量”的拐杖,笑叫的追着故意撒手放开的风筝,也不亦乐乎。刘老师也是从孩子一点点变大的,像人生的旅途,总有一天明白无论如何终是“有缺”,唯有不凋零“追寻幸福”的决心,才能不掉入世间某些泥泞的沼泽。
对孩子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是我们疲惫人生中的一点点善意,一点点梦想,一点点宽恕,一点点怅惘;而对刘老师的不可忘怀,是我们艰辛道路中,一点点坚持,一点点相信,一点点追寻,一点点希望。
(2)
《红楼梦》中人也放风筝。
第七十回里,黛玉作了《桃花行》,湘云让宝玉去沁芳亭上看好诗,众人说;“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应鼓舞另立起来才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宝玉看了诗却滚下泪来,宝琴玩笑诗是自己作的,他说:“…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又过些时日,众人聚在一起写了柳絮词,词出了,却一首比一首惹人悲凉,到底宝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有了番气力。无端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大蝴蝶风筝,众人纷纷便说要去放,欢欣鼓舞,忙了一阵。
截取一段:
一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顽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回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接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籰子线尽。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皆仰面睃眼说:“有趣,有趣。” 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
书写得精巧。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分花拂柳已到七十回,再往前走一些,大厦就要崩塌了。这随风漂泊无依的东西,好似命运之中,人如飘萍。
美。脆弱。是以黛玉不忍。连下剪子剪断那线绳都不干;却是宝玉是个痴儿,替那孤零零的风筝寂寞,要把自己的那个也放去,好叫它们能做个伴儿。
风筝是美的,因寄予人的一点点情,遂在天空排了诗。
(3)
像紫鹃让黛玉绞断线,任纸鸢随风到天涯海角,带走人的病痛,风筝这样只能在天空的东西,总能一朝摆脱大地的束缚,因而历来有许多传说。
最开始,风筝或是起于战争,鲁班做过木鸢。人们用风筝测量宫墙、行军距离等等,又或利用风筝运送物资,减轻劳务负担,古人的智慧,有时我们难以想象。更有甚者在风筝线尾系上鱼钩钓鱼,偷懒也偷得巧妙。
传言到了楚汉之际,汉兵包围了楚营,在大雾迷蒙的一夜,天空遮挡得无星无月,张良令人从南山之隐放起丝制的大风鸢,让吹箫童子卧伏其上,吹奏楚歌,箫音自旷野天空而降,汉军亦在楚军四面唱起楚国的歌曲,士兵们一时思乡心切,不战而散。一夜征人尽望乡,这故事带了美丽而神秘的凄凉。箫音起时,大概断断续续,像是迷离的梦境,他们纷纷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不由得好多人抬头望月,看看月儿是否和故乡的月是同一个 ,可雾气是那样的湿重,怎么样望也看得不分明……我想看的就是那些异乡之人伸长的脖颈。
唐代晚期时,有人在风筝上加入琴弦,风一吹,便奏起乐声,像是弹奏古筝一般,它的名才从鹞、鸢,变作了风筝。
也有人猜测风筝是古人祭祖时产生的。清明时节,人们不仅在白天放,晚上也会放风筝。夜里在风筝稳线下挂上一串彩色的小灯笼,飞上无边的天空,灯光闪烁,寄托无限哀思。人对光明的寻找,就像是放孔明灯的涓滴意念,亦像萧红《呼兰河传》里,那一整条河里的莲花灯,照亮无数孤魂。
还有的人,将所思所求所念书于其上,他是要将风筝放上九重高天,好让自己的所愿让天神看到,帮他实现。这举止行为像天真的小孩儿,让人不禁笑他痴傻,却暗地里祈祷他心愿早日实现,这是我们普遍的、温柔的善念。
(4)
好久以前看过一首词。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方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载于宋人洪迈《夷坚志》,说是侯蒙其貌不扬,年长无成,屡屡被人讥笑,有轻薄少年画其形貌于风筝上,侯蒙见之大笑,作此词《临江仙》于其上。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年少时很是喜欢这首词的气度,录于摘抄本上常常欣赏,最赏他最后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好不神气,好不骄傲。后来读书渐久,慢慢便知中国的好多故事,便是被那么一个同样的尾巴给毁掉了。
“后一举登第,官至宰相”。
我们的国度,最重扬眉吐气,最重衣锦还乡,最重“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所以《小时代》中,顾里的金句“那些泼过我冷水的人,总有一天我会烧开了还给你们的”读来分外解气, 让人一时获得莫名快感,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曾吃掉的苦似的。
然而人生谁不曾有落寞时的悲凉?一将功成万骨枯。万千星光闪耀,众声喧哗之处,亦须常作落寞想。
我非批评那时的自己。反而还有些羡慕。傲气,或许只能在人年少时有很多,如同王小波讲的砸牛的铁锤,终有一天也会落在你我任何一人的身上。
风筝还是带着记忆的东西呢。
(5)
那么它还有一个记忆。
我也还小的时候,弟弟刚好是个刚学会屁颠屁颠走路的小屁孩儿,他很可爱,所以我带他去放风筝。
这次玩耍以原定的成功目标的失败为告终,但我俩像两只小麻雀,跑跑跳跳,大呼小叫,欢欣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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