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星星落在她头上
那一年她25岁,所有星星都落在她头上。她十分肯定科特对她的爱,也十分满足这种在另一个人眼里独一无二的感觉。要知道这般不可代替的光芒,除了父母给予的注视,其他都是赚来的。
每次和科特出门约会前,她都要翻箱倒柜,精心搭配,她决不能浪费科特对她的迷恋,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一开始,她会天真地过问科特的意见,“亲爱的,这件衣服怎么样?”科特总是痴痴笑着,流露不置可否却伏臣裙下的态度,她在心里给这种态度打一百分,这比“好看极了”的口头赞扬更让她荡漾。一个女人的容光焕发,最简单也最迅速地,来自于一个痴迷又忠贞的男人。
至于科特的忠贞,她也曾在婚后思考过这个问题。科特是事业型的男人,分不清玫红色口红与粉红色口红的差别,但明白只要有足够的钱,不需要甄别哪个最好看,统统可以带回家。科特除了在床上,甚至不懂日常生活中女人的风情,她也便不再在适当的时刻眨眼睛和拨弄头发。但科特决不是木讷之人,他摩挲她纤细的手指,他从不让她洗碗。他的温情建立在日常的点滴之中,厚实可触。
嫁给他之前,她曾有三千场梦,日子过熟了以后,她只有花长好月长圆这一个梦了。她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女人,外人说她明事理,只有她明白,她现在的模样都是为了和科特成为婚姻生活的最佳拍档。但,何乐而不为呢?人生又能多璀璨呢,烟花易冷琉璃易碎,美则美矣,可比不上长久的吸引力。
像星星落在她头上,“最佳拍档”的生活让她幸福,“模范夫妻”的评价满足了她锦衣玉食以外的虚荣心,后来她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如科特一样野心勃勃,也如科特一样在家庭生活中温良,她想她真是个完整的女人。
(2)温一壶风尘的酒
完整是完整,但总归是不完美的。她45岁了,工作已经不会再有多大起色,为了做科特的“最佳拍档”,她早就料定了这一点牺牲。不委屈,这是她早就想好的事情,她也因此得享轻松的生活。可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便难以抑制的焦虑。
她自怜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朱颜辞镜,她又有多大的本事与岁月做对?尽人事而已,她频繁的保养并不是没有功效。至少在同龄人里,她还是美丽的,美得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科特,我觉得我老了,而你还是那么的精神抖擞。”她只能向科特抱怨几句。儿子是指望不上的,儿子不会喜欢一个爱抱怨的妈妈,她决不会破坏她苦心经营的形象——稳重,开明,值得依赖。
科特只是温柔地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就扎紧皮带去上班了。她顿时觉得丈夫这张熟悉得发腻的脸不再温和了,而是变得棱角分明。她事后撇撇嘴,不满她的圆融遇到棱角,这不是她心中的剧本,她还不知道,这一幕是一个节点。
一个小时后,传来了科特车祸身亡的消息。她浑身僵硬,脑子却分外地清醒。儿子显然是经受不住的,扑在她的怀里,呜呜地倾诉哀情。她自然表现得要像一个值得依赖的母亲,她摸着儿子又软又黑的头发,轻声安慰。
科特死得太突然,给了无良伙伴作恶的机会,一旦有这种机会,那种人想也不想都要死死抓住的。可怜的科特,劳碌一生,资产竟在恶人翻手覆掌间变为负数。万幸的是,她转移了一大部分固有资产,这些钱足够她和儿子好好生活上十几年了,代价是他们必须要远走高飞。二十年四平八稳从此结束,想到这里,她竟有种不愿意承认的快感——销声匿迹的快感。
机械地处理完科特的身后事,她跌坐在床上,只有杯中温热的酒能让她变得柔软一些了。渐渐地,她觉得四肢像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她快要飘走了。至于情绪,忧愁还是难以抑制的悲伤,仿佛都不存在的。
(3)点一盏凉薄的雾
飞机从南到北,她带着儿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顺利着陆,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她为她的精明感到一丝得意。
既然要抛弃原来的名字,不如起个更好听的名字,新的名字就是新世界展露出的一角裙边,禁不住好奇地想把它掀开。她眼神里欢喜起来,这个名字,她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儿子的抗击打能力似乎不太强,整日里借酒消愁,她便用钱财打发儿子去国外留学了,她知道儿子会振奋起来的,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儿子走了的那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舍还是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兴奋。明天,她就是完全自由的一个人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要将他们连同所有陈旧往事,锁进箱子,任其落难尘埃。
打开窗帘,阳光照在她崭新的床单上,没错,新的生活自然是新的陈设了,一切都得是新的才行,包括她自己。只有这种全新感,才能让她痛快,她说不定从未老去呢。正想着,她走进了一家整容医院。
出院的那天,城市里浓雾不散,在这里,她没有一个朋友,可在这朦胧中行走,丝毫不觉得孤独。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什么都具有美感,如镜花水月。等这雾散了,一个全新的“雪晴”就要在这里粉墨登场。
她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叫“雪晴”。
雪晴,雪晴,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这会是个好兆头。
(4)浮生有梦三千场
美丽的女人往往更寂寞。
出院后,45岁的雪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妩媚又疏离的唇,急切地需要有人欣赏。尽管她整容的初衷是为了自己高兴,自娱自乐久了,就会想念人群中才有的兴味。
现在的她,就像她的脸一样,只有25岁。她理应有许多的异性朋友,享受这些异性的陪伴。相比往昔的岁月静好,跌宕起伏的三千大梦更有吸引力。
这些朋友里她最喜欢的是斯山,一个还没闯出名气的画家。期山和科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丝毫不顾及“前程”,只醉今朝。粉色的口红和玫红色的口红,他都买不起。但他的热吻,足以让雪晴忘掉她还需要口红这件事情。
她比斯山有钱多了,可斯山并没有问过她的钱来自哪里,她不知道他是不在乎钱,还是不在乎她。
她的自尊心才不允许搞不定这个22岁的毛头小子,她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买名贵的手表,为他穿最性感的内衣,陪他从夜晚画到天明。
斯山对她很好,每天抱着她睡觉,为她作了十几副画。有在厨房忙碌的,有一起看日出的,也有赤身裸体的。她一一珍藏,每每翻看,都雀跃无比。自她凌厉砍下二十年的不痛不痒后,这是她存在唯一的印记,可触可感。
直到一个清晨。
“雪晴,我去美国了,去找我的理想。我没有钱,先借用你的。”
她呆呆望着窗外,雾又起来了,航班会安全吗,这竟然是她第一个想法。可查询了自己账户余额后,她很快掐灭自己第一个想法。去他妈的,就给老娘留下这点钱?
她拨通了斯山的电话,斯山没接,十分钟后她收到一条短信。
“雪晴,等我成名了,我留给你的画会是最好的礼物。我只能做到这里了。我会记得你,你很美丽,除了深深的颈纹。”
(5)韶华负,今宵归何处
雪晴的胸改造得仍然坚挺,却忘掉了自己的颈纹,一失足成千古恨。斯山,敏感的斯山,英俊的斯山,让我快乐的斯山,狠心欺骗我的斯山,原来一直以来是你在忍受着我。
她这才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她的美貌不再给她自信,她空空的钱包无法给她安全感,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45岁的老女人了,她该怎么活下去。
偶尔,她会想起和科特在一起的生活,可她再也记不起科特年轻时的样子,甚至她会忘记她还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她在一个追求者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工作的内容很简单,每周六为他做一顿晚餐,陪他睡一觉,其余的时间,他们互不干涉。她不知道是否该庆幸,原来45岁的自己还能被“包养”,可这样也不坏,既能活着,偶尔还有人陪。
她并不反感乔梓这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可她早已没有让他为她欲生欲死的雄心壮志,没有了男人的痴迷,她也不再容光焕发。她的那点心气,早就随着斯山的出走,而烟消云散了。
两年过去,她胖了一圈,何苦维持体态呢。她嗜酒成瘾,喝得高兴也学着斯山作一些乱七八糟的画。再苦闷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翻看着她那点仅有的纸上的痕迹,像是在悼念那段人生。
(6)穷尽千里诗酒荒
“妈妈,明天我就回国去,我要在国内工作。”
她惊讶,儿子出国前曾说过不愿再回这个伤心地。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极好的事业伙伴,他要回国发展,妈妈,我有预感我很快会在国内日进斗金。”
既然儿子要回来,她只好辞了现在的“工作”,那一夜,乔梓只是吻了她,给了她一笔相当丰厚的“遣散费”。
儿子见到她,实在惊讶得狠,“妈妈,你几时这么漂亮了?打算再嫁?”
她嗫嚅,“妈妈确实为自己考虑过一些。不过,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有这种念想。”
儿子亲昵地搂搂她的肩膀,笑道,“妈妈,我支持你再嫁,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全身流过一遍暖意,原来,她差点痴痴错过这个宝贝儿子。她想,或许她可以和儿子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过去的事情皆不回想。想到这里,她感觉头轻骨轻,步子畅快起来。
第二天,她一改往日的懒觉,早早起来跑步。她隐约觉得,这是生活给她的最后一次一扫阴霾的机会。
早餐时,儿子惊叹她的手艺,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他不知道她一度拿这手艺和一个旧皮囊当饭碗。
“妈妈,中午我的事业伙伴来家里吃饭。”
她在厨房很是精心的准备了一番,自认为每道菜都色相鲜美,味道恰如其分。一个英俊的男子被儿子迎进来,儿子热情的介绍,“妈妈,这是我的事业伙伴,著名画家斯山,我协助他回国投资艺术事业。”
“雪晴,是你?”
对于斯山,她是恨不起来的,可他竟这般不给她留情面。
儿子讶异,“你认识我妈妈?不过你可记错名字啦。”
呵,不堪的生活终究没有放过她。还围着围裙的她在餐桌坐下,掩面而泣,二十二年来,终于有机会痛哭一场。原来,她并不是什么都能承受,这最后一棵稻草,压弯了她。
等她镇定下来,斯山已经不见了,儿子愤恨地望着自己。
“妈妈,你曾是他的情人?你们上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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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泪如潮,青丝留他方
她不想面对儿子,也没有办法面对。
斯山成名了,可真有他的,他真的做到了。她拿出她珍藏的画,却无比地嫌恶它们,像是嫌恶曾经的自己。
她要把它们毁掉。她来到湖边坐下,一张一张翻看,一张一张丢进水里,她的眼泪汹涌,上一次,这么肝肠寸断,是什么时候呢?
科特死时吗?斯山走时吗?乔梓侮辱她的时候吗?都不是。
那是22岁的一个夏天。她的妈妈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要她与当时的男朋友分手,跟科特相亲。她哭声震天,却无可奈何,她生来懦弱。后来,她宽容了自己,也宽容了生活,揣着一颗浑浑噩噩的心,“精明”了二十多载。
她当时的男朋友,英俊却穷苦,温柔却不察世事,像斯山一样,对画画充满热忱。她很肯定她爱他,她只爱他。不然,此时她为何脑子里全是他那张年少的脸?
那张年少的脸,剑眉星目,曾为她流下最滚烫的热泪,也留下一个最长的背影。
她努力去摸他的脸,回想他的名字,可是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这怎么可以呢?他可是她最爱的人。她怎么能忘记他的名字?尽管她曾一直暗示自己这样做。
她恼得挣扎,溅起层层水花,还好,还好,她想到了,也便安静下来了。
“茶野。”
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后,她就沉下去了。
夕阳西下,水面上还飘浮着几张价值连城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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