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小说获得《广西文学》2013年短篇小说奖
1999年我十七岁,在深山里的矿上做一名矿工,那时我身材瘦小不到一米七。但当时我却力大如牛,推着装满两千斤废石渣的手推车在狭小的巷道里来去自如。记得那个巷道上下左右都充满无数的不定数,你不知道上面的石头什么时候会砸下来,不知道下面的石头什么时候塌下去,更不知道左右的石墙会不会突然挤出来,甚至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一条暗河暗藏在巷道的最前面,你用手指稍稍一捅,暗河里的水就会倾斜而出。我预测你绝对不会像电影里演绎的那样在汹涌的洪流前面奔跑,这种情况的直接后果一般都是要么人们发现你浮在水面的尸体,要么就是发现你被冲出巷道的尸体。不管怎样你都得死。
起初我非常惧怕周遭的一切,推动手推车的同时身体其他机能完全启动,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脚步稳扎,毛孔放大,汗毛竖立,使尽身体的所有感官来应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吹牛的说,我发现我有做间谍的潜质。其实我更觉得自己像一只爱打洞的鼹鼠,一点一点地往外刨泥土,一点一点地往地球深处掘进,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实在有点荒诞,但这是事实。
十七岁时我像一只爱钻洞的鼹鼠,我用这个方式来体现我所存在的价值。我相信这不是一个寓言。
我的老板是一个说话广东味很重的中年男子,圆脸秃头挺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肚腩,身高一米五左右。嘴边时常骂骂咧咧地表达他的意见“我丢”,“我丢雷老母”,“我丢雷家姐”反正一件事情他总要“丢”上那么几次以表示他对这件事情的严重关注。比如手推车轮胎暴了,我的老板会绕着手推车来回的转,嘴里不停的“丢”,“丢雷个仆街”“我丢咩东西”——如果人没有告诉他只要把内胎取出来用强力胶粘上就可以继续使用,他会从手推车的使用者一直“丢”手推车的生产商。我的老板就是这么爱“丢”,我们拿他毫无办法。
我的老板还养了两体型硕大的黄毛狗,据说是纯种苏格兰牧羊犬,这种狗性格温顺,体态优雅,使人喜爱。可我们对这俩外国洋狗却是深恶痛绝,总想着某一天将它们宰了吃肉,我们还想过到山下的镇子上买俩条同样一般大的狼狗来跟这俩条外国狗洋打架,将其咬死吃肉。我们还一直认为要弄死这俩条外国洋狗其实用不着狼狗,即便是养俩条本地的小土狗就能将这俩条外国洋狗咬得体无完肤,这种本地的小土狗体型虽小,但牙尖嘴利,发起怒来凶神恶煞遇人咬人,遇鬼咬鬼,遇狗咬狗,甚是可怕。反正,我们的共同目的就是要弄死那俩条外国狗杂种,这个想法在我们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俩只狗杂种经常流进我们的厨房偷吃饭菜,起初我们是拿着不跟狗一般见识的心态去面对的,只是将这俩狗杂种的劣迹告诉它们的主人说:你也该管管了。我们以为老板会对俩狗杂种“丢”上几千次,一直“丢”到苏格兰高地,然而他却置之不理的一脸冷漠。这搞得矿上的气氛十分的尴尬。
此外。我的老板还养了一个年轻漂亮的“保姆”,我们集体称之为“第一女人”,她除了负责老板的衣食住行外还义务地担当其我们集体意淫的责任。
我还记得那是初秋的早上,淡淡的阳光透过薄雾随着两山之间的壕沟顺势而下,我们的矿井就在壕沟的顶部的半山腰上。“第一女人”总是在这样的早上穿着白色长裙站在矿台上梳理她秀丽的长发,她的胸部丰满,大腿修长,臀部圆润。这时我跟大李吸着烟坐在不远处的工棚前的废弃手推车上看得热血沸腾,我说:我敢打赌她里面什么也没穿。大李则恶狠狠地说:早晚我要上了她。
大李是我的童年伙伴,比我稍大些,头发卷卷,眼睛细小。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辍了学,他三年级的时候去当了兵,复原回来也没有一个好的工作,就一同来了这里。大李是“钻工班”的,工作就是打钻,放炮。然后由我们“废荒班”把爆炸出来的废石渣用手推车清理出井外倒入矿台下的壕沟里。这就好比说:大李是鼹鼠的前爪,负责往地球的中心掘土,而我是鼹鼠的后爪,负责往洞外面运土。我们从小就这样分工明确,小时候我们翻墙去偷杂货店老板的钱,也是这样分工明确,我生性胆小负责望风,大李骁勇且善于攀爬,所以他负责实际行动。当他恶狠狠地说,早晚我要上了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我的胸口恶狠狠地被大李重捶了一下,我几乎想哀求地说:这个留给我吧。
小时候父亲要揍我,我就爬上学校中间的旗杆上,像站在金箍棒顶端的齐天大圣。我在旗杆上看见半眯着眼的乌鸦从我前面飞过,它的姿态浪漫而优雅。那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自由浪漫且优雅的乌鸦,我还相信那也是一个荒诞的寓言,这个寓言一直到我发现自己更像一只鼹鼠时又完全瓦解,也就是说: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寓言都是不定数的,是可以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当我变成一只爱打洞的鼹鼠时,这是我的另一个寓言。我想跟大李说:这个留给我上吧。这就表明着我身上具备了爱打洞的潜质,更可以说成我偏离了乌鸦的自由与浪漫和优雅。小时候的我喜欢在天空肆无忌惮的飘着,再大些我像一只鼹鼠天天渴望着打洞。这个寓言毫无戒备地开始。
回到我的十七岁,回到这个夹在两山之间壕沟里,荒草丛生,云雾飘渺。这里还有股子发霉的气味,那是落叶枯黄多年后散发出的奇怪的气味,还夹杂着从矿井流出来的金属味,这种味道一直侵淫在壕沟里。等阳光照射出来了,这些复杂而浓厚的味道才渐渐地散去,便会看见漫山的绿色,这些绿色一直延伸到山下的小镇。第一女人就出现在这样的早上,像一个寓言一样驱散一切困惑。
矿上还有第二女人,她与第一女人是矿上一百多号口中唯一的两个女性。可怕的是她们一个是老板的保姆,一个是杂货店老板的老婆,惹上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大李恶狠狠地说要把第一女人上了也只不过是将意淫的境界提升到了最高点。第二女人更加的惹不得,大块李(大李的叔)给她起了一个很富有诗意的外号“仰天狮子”,听来简单易懂,深入浅出。但我还是觉得不够贴切地形容出第二女人那朝天高高翻起的大鼻孔,我一度想把“仰天狮子”这个外号用“金字塔狮身人首”给取代,大块李说这样不好,别玷污了人家埃及神兽。
第二女人的丈夫是个和大李一样毛卷卷的家伙,身体单薄,微耸着肩膀,嘴里不间断地叼着一块六钱一包的“甲天下”香烟,俩手时常插在裤子口袋里,还不停地向中间部位靠拢,生怕胯下之物会随时开笼溜走一样,很多时候他就以这样的造型站在杂货店门口,一脸彷徨地顺着壕沟看向壕沟下的小镇。如果他把嘴里的烟丢了用趴的姿势呆在门口会更像一只狗,大块李这么说。
1999年的冬天,雾气,冷气贪婪地逗留在壕沟里不肯离去,周遭的一切好比都是冻结的,凝固的。我是说这一切看起来就像的假象,我无从辨认这云雾里的真假。
我们的工棚搭在矿台右侧的一小块十来平米的空地上,我们从山上砍来现成的松木用大铁钉做成工棚的构架,在架子四周用竹席围起来,再盖上石棉瓦。屋内隔成一个大间和小间。大间里用木板一字排开做成一个大通铺,作为我们睡觉休息的地方。小间隔在另一边做厨房。这种很原始的设计简单实用,很容易促进各自之间的交流。最大的弊端就是毫无隐私可言,还有就是屁臭,脚臭和狐臭夹杂在一起的气味实在令人反胃,但这些我们都可以视而不见,闻而不怒。比起屋外那呼啸而过的山风,这些仿佛不值得一提。
冬天,山上的风狂得要死,拼了命地挤压过壕沟往山下冲去,这些讨厌的风轻而易举地穿透竹席的隙缝侵入工棚里,无论盖着多厚的被子都会感觉被子是湿透的,像在冬泳。鬼才知道那些吹进来的风是带着湿气的。
1999年的冬天,工棚外是肆无忌惮的山风,夜里我们用松木在屋内生起大火来驱散被风吹来的湿气。我躺在床上,旁边的鼾声连绵不断,床边松木燃烧后发出噼噼啪啪响声。昏暗的火光映上屋顶,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渐渐模糊的意志。我在这样的迷糊中冰冷地睡去。我经常会梦见小时候父亲要揍我,我就爬上学校中间的旗杆上,那时候阳光灿烂,暖风抚过我肥胖的身体。奶奶在旗杆下急得直跳脚地骂父亲:打打打,打死了你就开心了,他那么重趴那么高摔下来不死也残废了。
我与第一夫人的事情发生那个没有风的下午,早上我请假到山下的小镇去买书,在旧书摊上蹲了一个早上最后买下一本《呼啸山庄》,随后又去文具店买了笔和一些纸张。在回山上的半山要上有一块约两平方米的巨石,这里是我们日常下山购买生活用品回来必休息的地方。我躺在巨石上看《呼啸山庄》,不知不觉地睡去。我梦见“凯瑟琳”在一片荒寂的原野上提着白裙不停的奔跑,四周是胡搅蛮缠透骨的寒风。。。。。。
“呼啸山庄,不错嘛”
“我我,我刚买的”
“这本书我看过,还不错”
“我刚看了一点就睡着了”
“我听别人说4号工棚有个人喜欢看小说还写小说,就是你吧”
“他他,他们乱说的,这里没有什么娱乐的,只能看看写写了”
我确定我是睡着了,在那块巨石上我做着一个与生活毫无干系的梦,后我的梦就被第一夫人吵醒,她去小镇里给老板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第一女人扎着头发,头发的根部戴着一个墨绿色的蝴蝶结,浅蓝色的羽绒服外套,下面是一条天蓝色牛仔裤。她就背靠在巨石边,手里翻弄着我新买的《呼啸山庄》。她身上有一股香皂的味道,闻起来像是夜来香又像是桂花香,我难以区别那种特殊的香味。我只知道尽管的寒冷的冬季,厚厚地衣物也掩盖不了她完美的身材。而这个戴着莫名香味的身材就站在我的面前,还是我的梦中情人。那些浪漫的优雅的关于乌鸦的寓言,那些关于打洞的鼹鼠的寓言顿时在我的脑海里混乱不堪。最重要的是,我居然口吃了。
苏灿烂在巨石边说,她根本不在乎我们在背后议论她,那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老板。所以她根本不想向我们这些打工仔证明什么,也没有必要做什么证明。
这些也不是我想关心的事情,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过头说你很想知道吗,我低下头说我叫张岸,她就着冬日里的微薄阳光斜过脸去说:我叫苏灿烂。
我跟苏灿烂的故事就是这样展开的,跟我下矿井跟鼹鼠的寓言毫无瓜葛。我是说我跟苏灿烂的际遇很干净,就像阳光透过这个峡谷一样的干净。可在我17岁的脑子里一直隐藏着那个鼹鼠的寓言,这时常让我感觉到自己非常的龌龊。这跟苏灿烂有着莫大的关系,她时常做出白衣飘飘的仙女状,她时常这样出现在矿台上,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我一个接着一个地做着有关鼹鼠的梦。她的白裙就像一块天幕笼罩在整座山头,而我就埋头在这座山里一直往山的深处打洞。我讨厌这样的梦,只是我无法拒绝。
在半山腰上之后,苏灿烂总是有意识的来找我聊天,她算准了时间在我走出矿井洗澡吃饭后准时出现。那是我跟工友们围坐在工棚里烤火,她敲敲石棉瓦做的门将手背靠在身后冲着里面说:张岸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找你有事。
多数时间我埋头装作没有听见,事实上跟工友们聊天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埋着头听他们说,见我假装没听见工友们就起哄。刚开始工友们作出一些举动,比如推我,比如拍我的头,比如踹我的屁股。比如嚷嚷着说:张岸,对人家温柔点。到最后他们似乎已经习惯苏灿烂来找我,就集体保持沉默,我能感觉到我离开时候身后有无数锐利的目光在瞪着我。
我跟苏灿烂一般在傍晚“约会”,我们沿着工棚对面的山路一直翻过山坳。 苏灿烂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刚开始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记得那段时间的傍晚经常有晚霞对面的山头上,我时常停下来望着那些晚霞发呆。苏灿烂因此说我是一个思想严重透支的人,她说我就笑,然后她就陪我笑。
有时我们会坐在山路边看着晚霞。
“张岸,你会在这山上呆多久”
“不知道,可能到把家里的债还完吧”
“欠了很多吗”
“几万块吧,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爸爸欠下的,可能还完了我就会离开”
“离开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
“没有理由让你呆下去吗”
事实上是我的父亲做生意欠下了一屁股的债,作为儿子的我为了帮父亲陪债放弃学业来到这个深山卖苦力还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像鼹鼠一样活着,这么说来有关于鼹鼠的寓言是不存在的。
在山路上我跟苏灿烂聊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爱情,聊水浒传里的爱情,聊红楼梦里的爱情,聊情人里的爱情。我们的谈话围绕着爱情聊了一天又一天,我的矜持也开始变得活跃起来,两个人的笑声就响彻山谷,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回来时工友们骂骂咧咧地说:我操,你俩能不能动静小点非要搞得全矿上的人知道你们在办事吗。
关于这点我跟苏灿烂已经打成了共识,基于矿上所有人都以为我俩在搞对象,那么我们就假装搞对象。
一、别人这么认为了我们就能独处讨论关于爱情的事。
二、我起到了辟除苏灿烂是老板的二奶的谣言。
这一情况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我什么时候被老板丢进矿下活埋。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矿上所有人说的。
1999年的冬天,我在深山里像一直鼹鼠一样在矿井里往地球中间掘进,我还爱上了老板的女人。这个寓言说明所以的故事应该在这里戛然而止,再掘进去一厘米我就将被埋没在几百米深的矿井下,随葬的可能还有“第一夫人”苏灿烂。
我会怀念小时候旗杆上的我,那时候的天空一片灿烂,我在旗杆上摇曳可没有人说我像一只身材五短的鼹鼠。人们只觉得一个胖子摇曳在旗杆上是一件很不美观的事,所以我的父亲要揍我。我的好兄弟大李也要揍我,他在下面拼命地晃动旗杆,我在旗杆上充满了自卑,或许我只是想逃避这个世界,可谁知道呢。就像大李要揍我的原因一样——我是个死胖子。
在矿井下我已经持续工作了八小时,在狭小的巷道里拖着两千斤的废石渣来回奔跑,我已不记得自己跑了多少趟。前几趟苏灿烂还傻傻地蹲在矿台上冲着我笑,我想我的样子应该是滑稽透了。脚上是一双胶鞋,腰上裹着一条皱巴巴地大裤衩,光着的上身满是污渍,汗水趟过划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苏灿烂说我的样子像一头肥猪在拖动着一架板车,那样子不但滑稽且极度的不美观。所以,在我拉了无数趟之后,苏灿烂已经消失在矿台上。
我拖着几乎崩溃的身体熬到下班,走进工棚时听见大李他们烤着火在议论着什么,见我进来他们便停住。自从我跟苏灿烂有来往后这种场面已经是司空见惯,找了换洗的衣服去厨房盛满一大桶水走进洗澡。洗澡房在大通铺的另一头隔着石棉瓦,在我洗到一半的时候几个家伙冲着我这边喊:哎哟哎呦,屁股真肥哦,好白好性感啊。我在里面回话说:操你妈说谁呢,老子屁股跟黑牛屁股一样黑白个屁啊。一个家伙接着说:谁说你了,我们说第一夫人。我回答到:你们就接着意淫吧,这是你们的强项。洗澡房外传来声音:谁意淫了,大李刚才亲眼看见的。接着就是一阵充满了讽刺感的爆笑。我急忙穿好衣服冲了出来质问大李: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你还是人吗,畜生才干这种事。大李站起来指着我骂到:操你妈的,我就看了怎么样,管你什么事,是你老婆吗死胖子。大李这家伙头发卷卷从小就蛮狠无理,打起架来不要命。见他一脸横肉凸起我收声回到洗澡房,身后又是一阵刺耳的爆笑声,那声音就像我在旗杆上摇曳时下面传来的嘲笑声,他们指责我不该侮辱圣神的旗帜,他们嘲笑我一个死胖子挂在旗杆上滑稽可笑,他们集体声讨要弄死我。
我在洗澡房声嘶力竭地压抑着,无声地呐喊。外面有凛冽地风,有比风还冰冷的笑。我嘴里骂着“操你妈大李”冲出洗澡房,一块香皂结结实实地砸在大李脸上。他猛地站起来分开人群一脚朝我飞来,我感觉到肚子一阵猛烈地撞击,然后是由内而外的裂痛随之向后跌倒在地,大李见我倒地直接骑在我身上风一样冰冷的拳头暴风骤雨般砸向我的脸部。我猜我是微笑着面对这场暴力的,或者是说我期待着这样一场暴力,那些拳头砸在我身上好似要将体内的积蓄的压抑猛烈地撞击出来,每一拳每一寸力都砸得我无比的舒坦。我微笑着半眯着眼仿佛看见一道白色光朝我走来,那光推开大李照耀在我的身上,温暖地抚摸着我的脸。然而那白色的渐渐模糊起来,我听见屋外呼啸的风,那风跟我在旗杆上的风一模一样,跟《呼啸山庄》原野上的风一模一样。一道白色的衣裙在风中不停地翻滚,渐行渐远。直至风停所有的都呈现出一片死寂。
1999年那是一个该死的年份,我的父亲做生意欠下一屁股的债,我在矿上像鼹鼠一样不停地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在这一时期我还爱上了老板的女人,为了老板的女人我跟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打架翻脸。这就是我的寓言。
我在一片桂花香中醒来,对面的沙发上老板的秃头在日光灯下的照耀下反射出曾亮的光,他右手捏着香烟一脸沉重。我起了起身想要坐起来,发现浑身无力又倒回去。苏灿烂坐在床头背对着我,听到动静转过身一双大眼睛注视在我的脸上接着“噗嗤”一声笑了气来。我见她笑,我也跟着笑,脸上僵硬着一阵阵酸痛。
苏灿烂说:她听见我跟大李在那边吵闹就跑了过去,看见大李骑在我身上疯一样地揍我,她冲上去拉开大李扑在我身上抚摸着我已经变形的脸。苏灿烂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板坐在沙发上还是一言不发。我轻声问苏灿烂大李现在怎么样了,老板突然懒洋洋地说:我把他赶走啦啦,这个人人品不好的啦,打自己兄弟都下那么重的手,我丢。说完站起来缓缓地往屋外走,又停住悠悠地说:灿烂,或许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然后径直离开。
我走出苏灿烂屋子的时候,壕沟里出现难得一见的阳光,从山下小镇矮矮的山头向上照上来。我捂着肚子晃悠悠地走向工棚。店老板娘在柜台上拨弄计算器,她低着头的样子其实还是蛮好看的,他的男人依旧俩手插在裤袋嘴里叼着烟站在门口面目忧伤地望向山下的小镇,他也有很多故事吧。我是这么想的。
工棚外面大块李正在修理打钻的机器,印象中我上山的时候他有事没事就在修理着那台机器。这小小的矿上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人们似乎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只有温暖的阳光让我感觉到身体在微微发热。我走进工棚回到那张充满各种异味的大通铺上埋头入睡。
壕沟里的冬季越来越冷,在矿井下面我们热到只能穿大裤衩,拖着重重的碎石出到井口就是冰冷的寒风,这一冷一热让我疲惫不堪。这样的天气除了在矿井下埋头工作,就是回工棚睡觉。那本《呼啸山庄》摆在床头边,书签停在半处就再也没动过。
先前苏灿烂如往常一样趁我下班吃过饭后来找我,我埋头睡觉不做理会,几次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偶尔我会在拖着碎石出矿井时看到她,她站在矿台上看我出来就转身走进屋子。
1999年的冬天,我的人生一步步地走向黑暗。夜里工棚外依旧是呼啸的山风,工棚里燃烧的松木啪啪作响,暗黄色的火光忽闪在头顶的石棉瓦上。我裹着厚厚的棉被躺在床上依旧感觉到冰冷,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老板的话:灿烂,或许我不应该带你来这里。还有老板那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个冬天困扰我的不再是有关鼹鼠的寓言,而是老板的表情和他的话语。持久的直到。。。。。。
事情发生在那个沉静的下午,下班后我们都疲惫地睡去。大块李推开门惊慌地喊:快起来,老板死了,在矿下被砸成肉饼。我们冲到矿下时老板就压在一块足有货车轮胎大的石头下,他那一米五的身体只有一只手还露在外面,手指上夹着一根未吸完的香烟。大块李说,老板说应该快打到有矿脉的地段了,特意下矿井来监督进度,他们在前面把着钻机,回头时候老板已经被压扁在石头下。
老板的尸体被我们从石头下弄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摊烂肉泥,大块李将肉泥装进麻袋放进手推车一行人缓缓地往矿井外面走。远远地苏灿烂就站在井口,大块李示意我让我把她拉开。我跑上去还未到跟前她便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刘叔,你说要带我离开这里,你说不该带我来这里的。。。。。。我走上去想要抱她离开,她疯了似地捶打着我:你滚开,张岸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人算什么东西,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刘叔,你们了解他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些臭男人。我楞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大块李在后面骂:操你妈的张岸,你想让她一辈子都在想这个场面吗,给老子拖走。我还来得及冲上去苏灿烂就已经狠狠地晕厥在井口,大块李在后面说:抱走。
我在前面抱着苏灿烂,后面大块李推着麻袋里的老板。矿上所有的人都注视这一切,店老板娘哭丧着脸,店老板兜里和嘴上的烟在不停地发抖,那两条苏格兰牧羊犬来回地绕着手推车跑。顺着壕沟望下去斜阳缓缓地落下,微弱的光线抵挡不住沉重地大山,一点一点一点地消失。
五天后,老板的亲戚从广东赶来,将老板的棺材抬上皮卡车运回广东。这五天苏灿烂掏钱让去镇里给老板挑了最好的棺材,五天了她一直守在老板的棺材边像孝子一样披上白衣点香烧纸。五天了,除了让我买最好的棺材苏灿烂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老板的屋子里只有我和苏灿烂,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仿佛只差那个满面油光的男人还悠悠地吸着烟坐在沙发上。五天了,苏灿烂第一次开口说话。
“刘叔是个好人,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刘叔在杂志看到帮助农村孩子念书的信息就一直供我,我大专会计毕业时找不到工作,刚好他在这里开矿井就问我要不要过来帮他,为了报答他这些年的恩情我就来了。我能理解你们的流言蜚语,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是为了报恩。”
1999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苏灿烂。关于那个鼹鼠的寓言也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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