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人特别勤奋。这是并不体现在她们懒懒散散的教学风格上 -- 实际上李叶茴初来乍到就被告知:“不用太认真,教着玩就好。” -- 而是体现在他们对宗教的极端忠诚。
每天清晨四点,古努和古来的九十岁老妈妈就会雷打不动地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把新鲜摘取的兰花瓣一片片穿起来,然后再叫醒忍着起床气的姐妹俩,叫她们送她去二十公里外的、全村唯一的寺庙去祭拜。每月一次的化斋日,一家人连带着孩子也要整整齐齐在门前等待。僧人“临幸”时,她们会一盆盆地将提前准备的各类美味素食奉上,然后僧人会用手中的稻草穗慷慨地在他们额头各扫一下,以示祝福。
全程老妈妈都执着地跪在地上举行仪式,甚至僧人离开许久后也不愿起身。
据说泰国国民总收入的80%都奉献在寺庙造筑上,也因此创建出一系列以曼谷大皇宫为首的,冠冕堂皇也精雕细刻的道观楼宇。村庄附近的“大象庙”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奇庙:整个建筑有半个鸟巢那般大,通体琉璃瓦建造,外观远看像是三头六鼻的冲天大象,近看便会发现象脚处簇拥了七七八八各类怪兽,虽面目狰狞,但工匠高超技艺和设计者与众不同的灵魂闪现其中,简直鬼斧神工。
李叶茴第一次见到这庙是在一年一度的僧侣斋戒周:村庄里的人们贡献自家菜式,再把一家一碗的米饭汇集到一个大桶。待冗长的佛教仪式和洗脑却动听的佛词跟读结束后,人们就要一脸虔诚地望着台上僧人们用餐,并衷心祈福他们能顺利度过接下来的七日绝食难关。
李叶茴被这滔滔不绝的佛词搅扰得昏昏欲睡。空灵的佛堂、金碧辉煌的四壁,房梁上攒着村民们祖祖辈辈供奉出来的祈福风铃,微风拂过、铃声四起,这座村子世世代代的生活景象便如泛黄电影般浮现在跪拜的人们脑海。
仪式结束后,大家无事可做。孩子们的家人外出工作,自然不能放他们回家。于是老师们就把学校变成托儿所,一边吃着泰国蜜糖米饼扯大山,一边看看四处嬉笑打闹的学生们有没有打架斗殴。
李叶茴一直觉得泰国学生太懒了,这种不被安排的时刻按理来说应当被当作你追我赶的自习时光,如今望着初三面临本地中考的学生和幼儿园小豆包们混在一起疯跑疯闹,她怜惜青春岁月的时间流逝。可是她也正值青春,一个人举书孤芳自赏、又被操场上的尖叫声搅扰得不能专心,便索性脱鞋入世,和为她的加入欢呼雀跃的男孩子们结结实实地踢了一下午球。
小球虽然日常生活毫不起眼,但是球场上他的高超技艺便一览无遗:全场他不离李叶茴左右,护送着她进了一个又一个球。然而他们并非同队,于是他不为人知的“重色轻友”便被唾弃为智商堪忧:大家都说他被李叶茴迷了魂魄,这点二位当事人不置可否。
那一晚,二十岁的李叶茴穿着古来送给她的粉色运动装,而十五岁的小球光着清瘦的上身并排坐在冷清的操场旁。他们各抱着一个被折磨得破烂不堪的足球,时而相视而笑、时而眺望远方。李叶茴会的三句泰语问候已然再也为这友谊贡献不了什么,小球的两句英文也翻来覆去地被李叶茴矫正很多遍。
语言的障碍让他们欲言又止,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眼前。倘若不能交流,就只能有人之常情的简单往来,读不懂对方的喜怒哀乐、更不要提诉说衷肠。李叶茴突然感激当初 A水准期间玩命学英语的自己,不然这一路经历将会何等逊色。
她起身准备离开了,小球叫住了他。这次他叫:“莲花...”
少年黝黑的脸庞即将融入黑夜,然后眸子里的清澈明光不容忽略:“My dream is to become an English teacher. Like you.”
李叶茴发自肺腑地湿了眼眶。原来海外义工不是植树而是播种。不能苛刻计算一张往返机票能买多少营养午餐,而是文化的碰撞将会在一个孩子心里埋下多么不容小觑的梦想。梦想既是翅膀,李叶茴看到自己的到来让在泥土中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有了一个长远的目标,自豪和脚踏实地的舒心油然而生。
帮助需要的人,原来也是自救。不知不觉内心深处的自卑在她看到自己不容被替代的价值后逐渐消失,而对于爱情不顺的耿耿于怀也在日复一日孩子们太阳般的笑脸中逐渐消融。
吴井人似乎逼着自己忘记儿子的大逆不道和李叶茴的一文不值。这一风波过后,吴松毅的态度骤然转变:“我妈妈其实是支持我们的,只是父亲太大男子主义了。你瞧,我们的坚持终于打动他们了。”
李叶茴也不由得激动起来,自己的长久忍耐和潜心修行似乎终于迎来曙光。但是不知为何,她再也提不起兴趣来继续和吴松毅的恋爱游戏:不想再花着宝贵时光在自习室里共读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也不想在学习效率最高的夜晚被揪到情侣遍地的草地上一言不发地看星星。
偶尔,吴松毅发来的视频请求会被李叶茴可以忽略,而自己上传到朋友圈的笑脸和文字也越来越朝气蓬勃,全然不管期待被依赖的吴松毅看到“女友独行依旧乐趣盎然”的情景后的失落。她了解他,只是不想再全心全意迁就。当然,不是因为有勇气挑战爱情悬殊地位,只是她有更加令人心动的生活要去追求。
幼儿园的孩子是最难被驯服的。他们天资聪颖却快速遗忘所有警戒,依旧乐天地沉浸在自己只有妖魔鬼怪、侠胆英雄的世界。所以当李叶茴正热情洋溢地带着好不容易排好队的孩子们跳“Eyes, shoulders, knees and toes...”时,几个做着英雄梦的男孩子总会突然打斗起来,而女生有的就会莫名哇哇大哭、淘气些的就会趁机四处乱跑,把李叶茴辛苦画的黑板报折腾得惨不忍睹。
看着尖叫的孩子们,李叶茴心力憔悴。她一向耐心不足,尤其在教书育人这事上。再加之与同父异母的妹妹李颖同住屋檐下的时光让她对孩子有了阴影:她们自带的天使面容让外界忽略可能存在的魔鬼内在。
此时屋内疯成一团,眼睛最美的姑娘南瓜被四周突然疯癫起来的同伴吓得一动不动,眼角挂着泪痕。李叶茴抚平了这个,又惹哭了另一个,扯开扭打在一起的一对孩子,另一对又开始难分难舍。
她索性走出门外,在暴晒的操场上走圈,觉得应该尝试学会抽烟解忧。
这时,大麦正端着水去给校长洗车。他英文最好,问李叶茴为何愁眉苦脸。
她指指乱成一锅粥的幼儿园中班,大麦心领神会。他拉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背,像个亲密无间的闺蜜一样愣是让李叶茴消了气。然后他利用自己的泰语优势三下五除二地平息了孩子们暴躁的神经,还一脸慈祥地让孩子们好好听李叶茴的话。此时大家都像乖顺的小绵羊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很快遗忘了自己刚刚的调皮捣蛋,等着刚被抛之脑后的莲花老师发号施令。
大麦走到从头到尾没挪过窝的南瓜身边,特地抱起她安抚一阵。然后他轻声用英文回应李叶茴疑惑的目光:“她妈妈打她。”
小孩子仿若听明白大麦的英文控诉、也仿若刚刚从混乱现场回过神来,凝固的小脸突然裂成皱巴巴的包子,开始嚎啕大哭。
学校的童子兵节到了,学生们穿上墨绿色军装,一个个英姿飒爽,老师也穿上土黄色的军装。古努和古来帮李叶茴买了一套军绿色的泰丝民俗裙,让她和学生们混为一体。
在泰国那些日子,李叶茴无意间发现“极速有氧运动”对于减肥的快准狠,也终于下定决心停止自己曾经反反复复的节食运动,决定开始学习欧美那套方法,每天吃素、然后玩命跟着视频在“古”家院子里蹦跶。每日的大汗淋漓让对猪肉情有独钟的“古”氏姐妹也受了影响,她们也加入李叶茴的早操队伍,也狠心丢掉了攒了好久猪肥肉零碎后才熬出来的喷香猪油,决心不素不欢。
一个多月的努力让李叶茴穿着泰式风情服的李叶茴此时此刻就像是纪录片中走出来的身材凹凸有致的东南亚小妹,身后跟了一大群奶声奶气地叫着她“莲花、莲花”的小豆兵们。她像母鸡一样尽全力地给他们爱与无条件拥抱,孩子们也全身心地回馈着纯真无邪的眼神,让她繁杂的心灵彻底释放。
然而, 只有两个孩子无论用多么昂贵的糖果、多么频繁的关注都无法被取悦。南瓜和哥哥大碗的灵魂像是早已离开村庄、流浪多年,让任何期待让这两双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流露出笑意的人无功而返。
一切都是因为:“她妈妈打她。”
李叶茴想做点什么。
她约出大麦,对方用支离破碎的英文和翻译软件的帮助为她讲述了南瓜和大碗的故事:
他们的亲生父母看起来是老老实实的农民,其实是常年游荡在金三角的毒枭。母亲在父亲之前锒铛入狱,后者悔恨不已,便回乡照顾两个孩子,并再娶了大家口中那个“打孩子”的继母毛毛舞。
然而,毒品贩卖过程中,原配夫妻已然堕落,独自回乡的父亲常常借毒消仇。幻觉来袭时他总能看见自己的原配妻子在出嫁时的绯红脸庞在房间里四处闪现。他又爱又怕,最终自焚身亡。可是他的行为不小心点燃了他们唯一的家。当毛毛舞带着两个孩子急匆匆逃出时,她的脸上落下了碗大的烧伤。她用毛巾紧紧捂着,绝望地躺在地上。后来就算她不用手撑着,被伤口凝结的组织液粘住的毛巾也能牢牢呆在脸上,她这才放心腾出一只手来遮住烧毁的衣服盖不住的肉体。
熊熊大火前的两个孩子自那之后就丢了魂魄,总是一言不发、对外界事变也不敏感。毛毛舞从最初的拯救者变成最后的施虐者,毁容后也彻底将自己锁死在家里,不准任何人靠近。南瓜和大碗成了泄愤工具,但是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也不能说,甚至连哭的能力也不记得。一家三口靠着房屋微薄的保险金生活。家里的地全荒了,邻居们的救济也成了主要生活来源。
李叶茴听罢,心中百爪挠心。这个世界的悲惨故事数不胜数,而自己那点喜怒哀乐实在不足为提。她想起南瓜那总是泪眼婆娑的眼睛,那传说中消逝的情感感知能力突然突破理智堤坝、泄洪而出。
大麦说自己是全校唯一一个见过毛毛舞毁容后模样的人:“从我家听得到他们的哭声,于是我就冲过去拦住了她。我说她不配做母亲。”
李叶茴无言以对,他们都是世界角落的小人物,有着极度扭曲的成长历程。原来一个和睦相爱的家庭需要历经这么多堕落的诱惑才能诞生。
“老师,你要救救他们。”大麦说。
李叶茴不知所措,救救他们?然后呢?生活上给他们的巴掌永远不会消失。那两个孩子她没有权力过问。如果强行阻拦能够凑效,那么古努和古来为何无动于衷?更何况自己还有两周就要离开,若是没有长久解决方案制约毛毛舞的行为,两个孩子的未来肯定凶多吉少,而家暴现象定然有增无减。青少年的世界简单单纯,李叶茴眼中却并非黑白分明。
大麦说,下周三的僧人绝食周结束了,所有村民都被要求出席,南瓜和大碗的继母也不例外。每次被迫出门,即便把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好,毛毛舞也会自觉羞愧难当,再当晚回家后一定会大发雷霆、再把两个孩子狠狠打一顿。
“老师,我们一起去阻止她。”
李叶茴想说自己被古努和古来锁在家里,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可是大麦眼中的期待让她说不了拒绝。
接下来的一周,她和大麦成了朋友。因为天资聪颖、加上成绩优异,大麦被推选为全市英文演讲的参赛选手。李叶茴和他一起把校长写的演讲稿撰写为他们更想讲的话:
如果你有个梦想,就别管这些无趣的大人。
因为你不做自己的勇士,就不会有人帮你守卫它。
我要做个Super Star,就算世界毁灭,而只有我能拯救一切,我也要思虑再三,以梦想作为条款;
我不是玩偶,我的人生很昂贵,等你有了和我梦想等值的理由,再来对我指手画脚。
听不懂英文的校长对此表示十分满意。李叶茴被迫辜负学校对她的期望和无条件尊重,但是她想让大麦说出她没有勇气说出的话。
周二的时候,古努说第二天的僧人绝食周结束庆典后,她要带着叶茴参加一场当地首富的婚礼:“他的财富可以买下我们整个村。他听说这里有外国人来访,特地邀请你参加,还说要让你发言祝福。”
李叶茴欣然答应,并为自己即将承担的国际友谊重任有些激动。
至于南瓜和大碗...说了一百遍,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没有长久之计就不要冲动行事。
周三晚上,李叶茴穿戴整齐,“古”家人一直称赞:“水嬷嬷!” -- 就是漂亮的意思。
她望着镜子里身材玲珑有致的自己,更加骄傲于之前的坚持运动。她的脸上二十年来第一次充满自信,除此之外她浑身充满力量,想要和这个世界大干一场,将二十年来碌碌无为的岁月一并抛弃,撕掉自己懦弱的面具,把瞧不起自己的人踩在脚底。
她上车离开时,正好看见一脸慌张的大麦追来。李叶茴像她摆摆手,说了自己的难处,可是大麦没了聊天软件的协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李叶茴像个长辈一样对他的患得患失表示理解,并表明自己确实有要事要做,那些一起叛逆的日子要告一段落,因为她已然是彻彻底底的“成年人”了。
李叶茴在富豪的婚礼上充分表现出国际友人应有的大方得体。不知几何,她已然不畏惧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
第二天一觉醒来,整个校园乱作一团。古来和古努显得心神不宁。
学生告诉他们爱戴的莲花老师:大麦死了。被南瓜和大碗的继母毛毛舞失手杀死了。
李叶茴做梦都能想出来那天晚上的情景:大麦冲进屋内,用他消瘦的身躯护住两个孩子,然后开始破口大骂:你不配做母亲。
毛毛舞落刀瞬间,大麦像个真正的女人...不,一个母亲一样将那两张不会再笑的脸揽入怀中,企图将全世界的罪恶从他们的世界隔离开来。
李叶茴脑海中回荡着书中读的那句话:在变性人眼中,他们比普通女人更女人。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可以更像个母亲。而且,他们的人生不只为了表面美丽,更有内心对于美丽的极端呐喊。
最后一周,校园的国旗降了半截,每日的领操台上失去了大麦的身影,大家都沉默不语。李叶茴不知道该对谁诉说内心的愧疚悲伤,她只能在孩子们继续喊她“莲花老师”时勉强应承、内心羞愧难当。
她在古来的带领下拜访了大麦的家人:一个破旧的房屋里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80岁的老人。
大麦的父母也是毒枭,双方早已经离异,不知飘到世界的哪个角落去了。大麦从遥远的清迈赶来投奔自己的爷爷奶奶奶奶。刚来的每天,这个仿若从未被生活击垮的男孩都去学校门口求校长帮自己争取一个上学的机会:“我想读书,我想读书。”泰国也是九年义务教育,就连学生的营养午餐也是政府承担,于是大麦顺利入学,也尽力使用一切资源去摆脱家境带来的一切束缚。
李叶茴不知道他在这贫穷山庄独自奋斗时,内心的声音是带着哭腔的稚嫩童声:“我想读书”,还是激情洋溢的:“I want to become a Super Star”.
但是她的内心也被这些孩子们播下一颗众生难忘的种子。她要用一生的勇敢无畏去还清因为曾经的懦弱欠下的债务、并替那个她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子”大麦过上她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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