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光消磨
虽然是发现得早,但是井口狭窄,等次日午时才把落水的人捞了起来。
然,香消玉殒。
董宇轩几乎已经猜到了是谁。
玲珑。
安静的人,连哭泣也是安静的,那日他看到璇玑坐在尸体旁,静静的哭泣,虽然没有呼天抢地,但那悲哀似乎更震慑人,旁边人皆出言相劝,但竟没有一个人敢碰这一主一仆。董宇轩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哭泣的璇玑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的看向他,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散落下来,午时的阳直射下来,但他却感到自己如堕深潭,前所未有的寒冷加杂着前所未有的自责。在这之前他从不觉得亏欠这个女人什么,可是此时他却深深愧疚。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那双眼,下一秒钟,她终于垂下了头,她紧紧握着玲珑已经青白的手,无声的哭泣。
“爷想必不记得了,那阵子老夫人病了,城东的济慈堂于大夫带了二奶奶来给老夫人和爷您瞧病,那时候二奶奶还是于家的小姐呢,给老夫人诊脉时一点儿都没避秽老夫人的病会过人,更有甚的是亲自捧了药伺候爷您,爷昏迷时常动粗,丫环婆子都躲得远呢,这于家的小姐却不理这些独独伺候了您两天两宿,老夫人打心眼儿里喜欢二奶奶,又怕别人家风言风语毁了人家没出阁的姑娘家的名誉,早早就托了媒下了聘。虽说二奶奶只是于家的养女,却也疼得跟心尖儿似的,于老爷让那群媒人烦得恼了才问了二奶奶自己的意思,二奶奶只带了当初从小带着的丫头玲珑便嫁过门来了,不出几月于家就关了药房去了南海,从此就只余二奶奶和玲珑两个人在这里,一晃几年没娘家的人来走动了。”方喜儿在董宇轩身边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儿回话。
“只玲珑是打小儿在一起的吗?”
“听二奶奶房里的刘婆子这么说起的,看来假不了,平时只这玲珑对二奶奶尽心尽力的,东院偏僻,府里人都当那是冷宫,平时谁也不正眼儿瞧那儿,若没个头疼脑热的谁会想起那里。老夫人再宠着疼着又怎么样?府里是爷当着家,谁还不明白怎么会事儿吗?那二奶奶天生是个弃妇的命。”方喜儿说得起劲,没成想董宇轩啪的打掉他手里的扇子站起身。
“有你们这群下人乱嚼舌根子的地儿吗?”
“爷,爷是您……”他本想说,是您让我打听的,这会子怎么又来说我,但一看董宇轩的脸色,知道董宇轩是真动了气,生生的把后面的话哽在了嗓子里。
玲珑死前的那个梦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董宇轩,他从不相信那怪力乱神之说,然,这次却愈发觉得事有蹊跷。那段记忆于他已经太过久远,七年前了,七年前她与他是怎么样的初识,他已然不记得了,今日籍由着方喜儿的嘴说出来听得他竟有丝丝的心痛,但细细究起这心痛缘于何处却是他想破头也无法忆起的,这更让他烦躁不已,有些事儿原本以为忘记也无所谓,可是今日却让他觉得懊悔不已,一定有一些事,本应该是被他铭记的,可是他忘记了,他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走到这东院来,想来方喜儿说的不假,上次来时本就没看到几个下人,这回就更加少之又少了,一个婆子看到他来了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影子,诸如端茶送水这等粗活也是璇玑亲自动手。他接过她亲手端上的茶,心里竟然有几分酸楚,想来璇玑未嫁时也是被于家捧在掌心的,跟了自己七年,辜且不说对母亲孝敬有佳,单论从未给自己添一分麻烦来说,就理应被善待,而如今……
“你这里太过冷清了,听说你身子也不大好,切不可忧伤过了头,明儿找几个得力的奴婢来伺候吧,再让方喜儿找人伢子来给你找个可心的奴才来。”
“不劳爷费心了。”璇玑淡淡的说,“我一个人孤寂惯了,不需要再找人来,再说……”
董宇轩明白,她未说的后半句是:再说,谁也比不得玲珑。
董宇轩自是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是却也不好发作,只是默默的陪着坐。
两个人静静的坐在房里,一如那日一般,月光已然透过窗子照进来,竟然比桌上的烛火更亮着些。家里的三姨太四姨太都是极懂享乐的人,平时断不用这昏暗的烛火的,早些年外出时,三姨太心心念念的嘱他带回几盏琉璃灯,在里面只放一支熏香蜡烛,满室的幽香,一盏还嫌不够亮,向他要了四五盏才罢休,四姨太看了也向他讨要,他索性买了好多盏分给个房,独独落了这里,想来奴才们也不曾记得给东院的她送个一盏来。记忆里她好象从不曾向他讨要过一星半点儿的东西。这女子是如此没有存在感,即使坐在你身边也让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突然为她感到可悲,想想自己更欣赏老三老四那鲜活的个性,活得如此洒脱,从不怠慢自己,而她……
董宇轩想,玲珑的死或多或少是缘于他的,所以他才会万分愧疚的来东院,别的,还能有什么呢?
董宇轩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与璇玑之间的玄机,也许在内心中,他对于她只有俯视般的怜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董宇轩在璇玑这里静静的过了十天,其实如果不是三姨太初蕊兴师动众的来到这里,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这个喜欢热闹喜欢得紧了的人竟然会在这里待了十天。
初蕊穿着一件梅粉色的锦绣罗裙,由丫环仆妇们簇拥着进了房,一进了屋例蹙了眉,娇矜道:“爷,你怎么竟是如此的不爱惜自己了?这又冷又潮的,竟是一待就是十天,都说爷是心善的大善人,人家死了个丫头,你就舍不得放不下的,倒累了自己在这里。”
董宇轩平时极宠着她,但今日却没想到她会恃宠而娇说出这话来,禁不住侧眼瞧向璇玑,依着目前的情形,璇玑若与初蕊争执起来,他断然会责罚初蕊一顿为璇玑出口恶气,可是璇玑仿似没听到初蕊那尖酸刻薄的话一般,一双闪亮的眸子隐在浓密的额发下,突然他竟没由来的恼火,被人欺到如此竟还不声不响,着实让他太过失望。董宇轩啪的把手里的书摔在炕桌上,滔滔不绝的初蕊被吓得一抖,而那个女人却还气定神闲的立在一边。
董宇轩怒极反笑:“蕊儿,你不说我倒还真不觉得这里死气沉沉的,人在这里待得久了愈发沉闷了,怪不得得力的丫头都会寻了短见。最近你的戏班子可有编拍好的新戏,我随你去听听。”
初蕊话虽刻薄但也是拈着轻重的,但听得董宇轩的话更甚自己千百倍,不由得咯咯的笑了,这一笑竟如同在房里点了了一把火,一屋子的人大半陪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里从这静静的室内传了开去,董宇轩虽没有正眼去看璇玑,却感觉到她被这笑声吓得退了一步,然后逼着自己死死的站稳了身子,他恨她的淡定不语,他多想她也能奔上前来如初蕊一般攀着他的手臂,那时他定会给她安全的庇护,然,她却退了一步,从他面前向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狠狠的伤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痛恨他的淡定。
他拥住初蕊跨出房门的那一霎那,他的余光里,她突然慢慢的蹲下身去,昏暗的烛光下,他突然看到珠光一闪,错觉,只是错觉,没有泪光可以璀璨至此,而他也不想回头细细抚慰他的悲伤,他拥着初蕊扬长而去。
那一夜里,他与初蕊极尽缠绵,然而他的面前却不是初蕊的面孔,璇玑的悲伤与玲珑的愤怒交相辉映,如影随形般折磨着他。当激情渐退时,初蕊偎着她渐渐睡去,他却久久难以成眠,窗外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更梆之声远远的传来,微微的寒冷,他突然有种让他自己都觉得费解的牵挂。
夜雨霏霏,曲径幽深,这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萧索,门只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吱得打开了,他不禁有点恼怒那些趋附势的小人来,他走进来,房内烛光明灭,竟然没有人理会他的到来,空荡荡的庭院,让人的心跟着纠紧了,这里的一切还是如他几个时辰前离开时候的样子,掀开帘子,在昏暗的烛光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一如他离开时候的样子,轻轻的啜泣声细不可闻,一层银色的光晕紧紧的包裹着她,让她在这样一个寒冷阴暗的夜里显得如此圣洁,他缓缓的走过去。
阴影里她缩作一团,如水一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蜿蜒了一地,被烛光映着,竟折射出银色的光芒,而在她身边散落着无数星星点点的温润光芒,他俯下身,种种奇异的景象已经无法吸引他,他只想看看她,哪怕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轻轻托起她的脸,那张泪斑驳的小脸,如水的大眼定定的望着他,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啊,璀然生辉,再好的明珠也无法与之比拟,贝齿咬着唇,今夜卸去冷漠的伪装,她竟纯净如孩童。董宇轩叹息着把她纳入怀中,他伤到她了。用他自己的过错在惩罚着本就无辜的她。
她靠在他怀里轻轻的抽泣着,“我对不起玲珑,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错不在你,在我,她要来找,便让她找我吧,与你无关,别害怕,别难过了。”
璇玑哭了一会儿,推开董宇轩,她的眼已经红得晶莹剔透了。她望着董宇轩,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对你而言,你只不过是少了一个家奴,而对我来说,却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若是我悔过便可换得玲珑平安,我宁愿我从未认识过你,从未……从未爱上过你……”
她的话说的异常坚定,不怒自威,董宇轩忽的心中一懔。
我宁愿我从未认识过你,从未……从未爱上过你……
我宁愿我从未认识过你,从未……从未爱上过你……
董宇轩心里突然没由来的恐惧,他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只这句话就让他全身发抖,紧紧的搂住那冰一样的小小的身子,他脑海里竟有着同样的画面,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搂着这具身子嘶吼:“璇玑,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他感到眼睛酸痛,莫名的就流下泪来。
烛火燃尽,房内陷入黑暗,奇异的景象与泪流满面的她一同隐于黑暗,他紧紧的抱住她,如果抱着此生唯一的珍宝。
唯一的珍宝?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发了哪门子疯,竟会把他一直弃如敝履的人当作珍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让他任性一回吧!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冷冷的小手也回应了他,她终于如同倦鸟般投入了他的怀抱,淡淡的清爽的香,不同于任何昂贵的脂粉味,此时让人分外心安,他抱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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