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我与父亲（一）

为了忘却的纪念：我与父亲（一）

文｜谢冰凌

1.

说起父亲，总有千言万语诉不尽，也亦是无人可诉说了。每当母亲提起父亲时，她的眼泪总是随时掉下来，我深知她有倾诉的欲望，我也了解自己的内心亦有同样的需求，可我就是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和母亲多谈。

如今，父亲故去已有三年多。有些细节经不起时间的诱惑已经在悄悄地离我而去，而我也在这些时间里，无意识或有意识地就这些细节的去留在和时间做反复的对抗和挣扎，但终究觉得太累。

毕竟，遗忘，是我无论如何都克服不了的事情。

大学前，我与父亲一年交流的次数不足二十次。别人都说我不像是他亲生的，甚至在初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切地感觉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的作文被老师评为优秀，并且作为范文被老师用毛笔抄写后贴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上面用红笔圈出亮点，写上批注，表明好在哪里。

我生在一个传统的农村家庭，父母信奉的是胜不骄，败不馁，棍棒之下出人才。所以，无论我做得有多好，父母都吝惜给表扬，我也习惯了这样的对待。当老师这么肯定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恩赐，内心满满的快乐溢满了脸颊。下课后，我把书本都收进书包，特意留着这张试卷拿在手上，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

彼时，父母亲和他们的朋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我回来，父亲的朋友赶忙起身，说：

“你放学啦？”

“嗯，我们今天发了试卷，我作文得了满分！”我迫不及待地分享。

父亲的朋友接过我手中的试卷，“小姑娘，不错呀。你看看，你女儿比你有出息！”

说着把试卷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试卷，快速浏览过后，说：就这样的作文还能得满分？！真能扯，你的书包那么小，能放下西瓜？（作文写的是我偷西瓜后知错悔改还西瓜的故事）你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你逮着一个没有脑子的老师，给了个满分！这个还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赶紧收起来！

我憋着眼泪，涨红着脸，头也不敢抬地接过试卷，胡乱地塞进书包，转身快速地跑出了房门。我多么希望他看在有外人在的情况下，能稍微给我点面子，像电视里别人的父亲那样，给点肯定和鼓励的话语。哪想，等来的还是羞辱！

此后，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即便是要生活费，我也从不跟他张嘴，若母亲不在家，我就分文不带地去学校，然后在学校等着母亲来给我送钱。

2.

大学后，因为父亲的身体出现了不适，我和他的交流才稍微增加了一点，但这种亲近亦比不上正常的父女关系；结婚后在娘家待产，我才慢慢地对父亲对我和他之间父女之情的特殊表达方式有了共鸣，并从心里上开始崇拜这样一个倔强瘦小的中年老头子。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才意识到：父亲有着极高的智商和情商，幽默风趣，是家里的老活宝。

怀孕期间，我的身体很不好，需要卧床保胎。每每有人要来家里买猪心，父亲都会说，这个要给家里最没用的人留着，你身体这么好，就等等，等我家小外甥出来后，你要订多久的都行！

然后迎来村里人一脸的羡慕：行啊，老谢，有女有外甥万事足，生意都不要做了！

之后，孩子在老家出生，我也慢慢地开始重新工作。在老家呆的那两年，是我和父亲关系的转折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但心里和他走得最近。那是段幸福的日子！

3.

就在日子顺心如意的时候，噩耗从天而降。接到电话的那天下午，我一阵恍惚，老公帮我买了回家的票，我一夜未眠，从深圳回到了南昌。

第二天，父亲就被安排了手术。

在等候时，我在手术室门外，透过门的缝隙，看见父亲头戴手术帽，双手交叉的缠着，坐在候术区双腿发抖，那动作和后来父亲求我别同意让医生给他行介入手术时的一模一样。

曾经的男子汉，如今的害怕状，我看着也只能无助地流泪。他现在的恐惧，他以后的痛苦，我虽都能理解，却不能去替代和消除。世上哪里真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想起生完宝宝我身体犯难的时候父亲说的一句话：如果真有什么不好的病，不要让我的孩子去承受，她还那么年轻，让我去替代她吧！

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年，父亲就犯难了。

或许真的如初中时一位算命先生所言，我和父亲八字是相克的，我是父亲的克星。

做完手术的父亲在ICU里躺了四天，这四天，父亲的暴脾气就出了名。为了让父亲有个好的照应，我每天晚上都会买水果偷偷地贿赂当晚ICU值班的护士，然后随时准备着被叫进去。

因为害怕有意外，每次能够进去看父亲一眼都额外珍惜，以至于住院的半个月都没怎么睡觉，白天忙做饭，晚上不敢睡，当时觉得难熬的日子，现在想来也觉得苦得幸福。

父亲第一次出院后，我瘦了十斤，回到深圳后，在部门领导的理解和支持下，我只用两天时间办理了离职，回到了江西。

也许是想尽孝，也许隐约觉得可亲的时日不多，我用了尽可能多的时间来陪伴父亲，虽然现在想来仍觉得太少。

手术的第二个月，在医生的建议下，父亲做了介入治疗，这次治疗后，父亲疼了一个多月，吃不下睡不着，人一下子消瘦不少。

4.

为了让父亲好好养病，我在南昌昌南一个环境较好安静的小区租了房子，在那里，我和我妹一起陪父亲度过了一段相对欢乐的时光。

没有别人的闲言碎语，告别了往日的匆忙操劳，父亲终于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了。

白天，我们就在屋里吃吃东西聊家常，清晨和傍晚的时分，我们就到附近的菜市场和小区里逛逛。

父亲喜欢在肉铺摊前驻足观看，笑着点评那些卖肉师傅的所作所为，这感觉像是回到了生病前。

手术后的第三个月，父亲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惊慌失措，一步不离地跟着他进进出出，父亲却反而格外冷静，只是用手反反复复的折叠那张检验单，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现在你们也不用那么辛苦地瞒着我了。

那一年，为了冲喜，我补办了结婚酒。可惜当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只能一个人留在家里等我的喜糖。我的喜事终究成了父亲的伤心事。

第二年六月，疾病复发，父亲做第二次介入手术，和第一次一样，父亲痛不欲生；八月，第一次见未来儿媳，父亲非常高兴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中秋大餐；九月，出现肺转移，医生建议介入。

在医院的老树下，父亲拉着我的手哀求的跟我说，不要同意让我做了，你去跟医生说咱们不做了回家好不好？父亲说着，手和腿都在发抖，即使知道受苦可能会救命，可他还是要求不做，我想那种痛苦我应该是无法想象了。

我答应了他。

回家后，即使知道希望不大，父亲仍然非常忌口，不该吃的绝对不吃。他说想多看我们几眼，舍不得走。

十月，我们给父亲办了五十岁生日，那时候的父亲脸色已经异于常人。

5.

有天，父亲走到老房子里，跟母亲说，给我在这里铺张床吧，我以后就睡这里了。母亲不肯，他就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无奈，母亲只得依了他。

后来父亲说，要住老房子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一来几个孩子胆小，如果在新房子里走了，怕几个孩子都不敢回家了；二来，在新房子里走了，按老规矩，出丧要走的路太长，孩子都太瘦了，抬久了棺太累……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仍会硬撑着满腹的胀痛去新房子里吃饭，渐渐地就不愿意去了，我们盛了饭来，他挣扎着起来吃，再渐渐地，父亲就只愿意躺在床上随便吃几口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会突然大哭，说想见两个小外甥，有时会突然抱住我说舍不得我们。

后来的每个周末我都回去，父亲那两天就守着日子过，‘哦，今天就星期天了，你要去南昌了，记得叫你妈给你弄点好吃的带去南昌’；‘明天就星期一了，你下周还来吗？’；‘我一定好好再坚持几天，等见我的女儿最后一面’……

有次，我回去看他，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父亲一人，听到是我来了，他马上拉住我说，‘救命的回来了…’

我转过身，忍不住嚎啕大哭，如果真的能救你一命，拿什么换我都愿意的…

那段时间，我请了长假，与父亲同屋睡。

父亲特别害怕孤单，每天有说不完的从前。

当我靠近他时又被他推开，他说不要把疾病传染给我。他把我送给他的平安戒指摘下来塞给我，说：我不带走这个，我走了会保佑你健康平安的！我不收他就生气，然后说各种自贱的话逼我收下。

我看着手指上松松套着的戒指，忍不住握着父亲的手，无语哽咽。父亲用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无力地靠在床头，说：女儿啊，父亲这辈子只能到这里了。你说你奶奶，如果早知道我要半路返回，为什么要生我呢？！为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陷入了昏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昏睡三四天，有时又异常地活跃。

我问父亲：你昏睡那么久，会想到我们吗？父亲虚弱的说：不想你们想谁呢？说完自己又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父亲的头，无语凝噎，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父亲……

父亲走的前两天，我听信迷信，给父亲算了一卦，巫师说父亲是因为得罪了村神，只要以后能够为村里捐建一座寺庙，定能逢凶化吉。

于是，我在他那里买了一堆祭祀用的物品，按要求在庙里全部烧了，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在那个冷的迈不开腿的晚上，接近凌晨的时分，父亲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个异常冷的夜晚，每当我想起时，那股寒意依然可以侵蚀我的身体，令我瑟瑟发抖。

送葬的那个早晨，阳光很好，父亲棺椁上盖着的厚厚的毛毯上那层浓浓的霜也已经慢慢消融。

待送葬车开走，八仙把凳子踢倒后，我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看着父亲停留过的地方，脑袋空空，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没有了父亲，没有了父亲的保护，哪里才是家呢？

6.

父亲刚离开的那段日子我异常难熬，几乎天天梦见。梦里的他都是生病之后的样子，他痛苦不堪，我无能为力，然后就梦中惊醒，流泪满面到天亮。

为了告别，我曾经写下几万的文字，叙述和父亲的点点滴滴，之后心里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回想过往，感觉亏欠太多，为什么人生里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和父亲好好说说话；生病之后，有时候也没有好好给更多的耐心；昏迷之后，还有疼痛吗？都没有喂止痛药；卧床之后送的饭菜有没有做得更软一点……亏欠变遗憾，抱憾终生了…

时间是良药，也是毒药。

三年前，我在车上一夜未眠从深圳回到南昌，看着坚强的他平生第一次在我面前躲在被子里呜咽，个中滋味回忆起来已经没有当时的心疼和无助，那个当时快成半个家记忆里满是苦痛的地方如今再去走走也只是觉得伤感。

曾经努力忘记的，现在努力记起，虽说人生如梦，可真不能接受多年后不留痕迹的如烟消散，再谈起的时候云淡风轻，毕竟曾经那么重重地在心上划了一刀。

龙应台说过：所谓父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追不到了，也追不了了，就放回心里了，无论是温暖还是刺痛，都装着，不至于终究要见面的那天模糊了样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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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365日更挑战营 挑战第1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