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朕的长安城里,朕的朱雀门外,朕的宰相竟然被杀,头颅都不见!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凶手留下的纸函,写着‘毋急捕我,我先杀汝’!如此嚣张气焰,置我大唐的颜面何在?置我大唐的律法何在?凶手今日可以取武相的人头,明日亦敢弑君!”大明宫里,宣德殿上,大唐天子李纯暴怒着。
看着这些平日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大唐重臣们而今一个个低头不语,他们的心思天子如何不知?李纯的内心又恨又悲,“这就是我大唐的中流砥柱吗?朕就要靠这些人撑起元和中兴吗?武元衡遇害,裴度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朕还能靠谁帮助朕重整朝纲,中兴大唐?”
天子李纯自从安史之乱以来,藩镇飞扬跋扈,对朝廷阴奉阳违,尤其河朔三镇在政治、军事和财政上更是与朝廷并无任何实际隶属关系,使得大唐名为一朝,实为二国。呜呼大唐王师未入魏博、燕蓟和成德三界已达七十年,且不说河朔军臣,即使民间社会亦不以大唐文化为正统,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安身立命之归宿。当然,淮西和平卢二镇亦是图谋不轨的一丘之貉。
“你们知道朕为何取年号为‘元和’吗?‘元’就是天地万物、大道乾坤,‘和’就是老子说的‘冲气以为和’,‘元和’的意思就是‘万物各得其和以生’。朕自登基以来,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无时不刻不以太宗皇帝为榜样,要让‘元和’二字像‘贞观’那样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而今藩镇作乱,竟然跑到朕的家门口杀了朕的宰相武元衡、伤了朕的御史中丞裴度。你们这些朝廷重臣不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吗?一个个想着事不关己、明哲保身?用你们的脑袋好好想想,若是这帮造反的家奴杀进长安城,要了朕的命,你们还能够像现在这样高枕无忧地做你们的富家翁吗?” 李纯对着群臣大发雷霆。
“臣等无能,请皇上息怒。” 群臣面如土色、汗颜无地。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内心最怕的不是大唐天子,而是藩镇,尤其嫌疑最大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和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且不说缉拿凶手,这些平日只会对着百姓耀武扬威、对着天子口是心非的大臣们连一句同情武元衡和裴度的话都不敢,也不愿意说。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是能臣,谁是庸臣,天子的眼神就像猎鹰似的敏锐,一目了然,如何不知?然而天子和常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并非天子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而是天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李纯六年前登基,靠的是这帮朝臣和宦官拥护逼得病重的父亲唐顺宗禅位,至于力主削藩、抑制宦官的二王八司马则被连根拔起,首要人物王叔文更是被赐死。事实上,二王八司马的改革就是李纯心中的理想。就在父皇病逝前的一刻,李纯跪在父亲的病榻前,看着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父皇,但手指微弱扬起,深知父亲死不瞑目。他泪流满面但目光坚硬,握着父亲那即将停止但脉搏,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皇儿一定中兴大唐!”
“皇上,武相遇刺,实乃国哀。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皇上节哀顺变,龙体为重。” 说话的正是宰相韦贯之。
“模棱两可!首鼠两端!说了等于没说!”李纯心里骂着。这韦贯之原名韦纯,是西汉名相韦贤、韦玄成父子的后裔。后来李纯登基,为了表示对天子的忠心而避开名讳,改名为贯之。他和武元衡同朝拜相,却是面和心不和。武元衡力主削藩,韦贯之则认为不可操之过急。天子内心不喜韦贯之,却也深知主战派除了武元衡和裴度,其他多数人皆夸夸其谈、虚有其表,难堪大用。主和派虽然不合天子之意,但亦不乏如韦相之类的能干之臣支撑着这朝廷军国大政。天子只有虚怀若谷、用人所长,才能做到大体和气,开创元和中兴。
想到这四个字“元和中兴”,天子原本扭曲的脸缓缓舒下,他在韦相的身边走来走去,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眼神盯着韦贯之。堂堂大唐宰相韦贯之,自以为城府极深,但在天子的眼中,如同清澈见底,“韦相啊,韦相,世人说你沉厚寡言,与人交,终岁无款曲。” 天子的双手重重地按在韦贯之的肩膀上,如同大山压得他汗流浃体、惶惶不安。“当今天子可是刚毅坚卓,削藩的决心远胜于他的祖父和父亲。”
面对着天庭饱满、英气逼人的天子,另一位宰相,也是主和派的首领,武元衡与裴度的头号政敌张弘靖说话了,“皇上,恕微臣斗胆直言,而今藩镇势大,割据已达七十年,强枝弱根。皇上励精图治,堪称千古明君。只是皇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武相遇害,臣亦感切肤之痛,然而是非曲直关系到大唐命脉。武相和裴度不顾大局、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为名而战。元和十年出兵淮西讨伐吴元济,久战无功。藩镇苦,天下百姓更苦。臣请皇上罢兵淮西,撤职裴度,与藩镇和平共处,让大唐休养生息,强兵富国,再逐步削藩。”
“张相,朝野说你雅厚信直,今日果然名不虚传。” 天子转过身来,胸脯剧烈起伏,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只是没蔓延到额头,因为天子忍住了。
“臣等恳请皇上罢兵淮西,撤职裴度。” 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对着天子下跪,除了白居易巍然不动。
没有人留意到,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天子面色发紫,脖颈青筋毕露。然而天子又一次克制了自己,“为了元和中兴,朕必须忍!”但见李纯的鼻翼一张一翕,对着白居易说:“白爱卿,你有话要说吗?”
白居易愤然变色:“宰相被害、中丞被刺,京都震扰。臣认为,普天之下,也只有吴元济、李师道和王承宗这三贼有这个动机和能力刺杀武相和裴中丞!三贼势力猖狂到如此程度,堂堂朝廷还不出手,颜面何存?叛乱旦夕即至!臣自皇上授官已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惟思粉身,以答殊宠。臣请皇上抚恤武裴二家,缉拿凶手,任裴中丞为相讨伐李师道和王承宗。朝堂上,若有人附和三贼,以贼同党而处之!”
一丝微笑在天子的嘴角划过,正如太宗皇帝所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天子用那炯炯有神的眼光直视群臣,语话轩昂说道:“割除藩鎮是朕之決定,與武相、裴中丞无关。若朕罢免裴度,就是让奸贼得逞,朝廷尊严何在?朕会拜裴度为相,让其击败乱臣贼子!”
韦贯之和张弘靖互相看了一眼,二人的嘴刚要挪动,料不到天子看似笑呵呵走到二人的中间,扶着二人的肩膀,轻轻地说了句:“王承宗和李师道昨晚送了厚礼给三位宰相,据说就只有武相没有收,两位。。。” 天子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狠狠插进了二人的心肺,二人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栗,正要向天子下跪,却被李纯按住。看到天子目光如炬,二人顿时垂头丧气道,“皇上英明。”
天子的话一言九鼎,如同泰山北斗撼住了所有人。
群臣们见两位宰相不敢反对,也不好再说。忽然间一人上前弹劾:“白居易乃太子左赞善大夫,竟敢在殿上论兵捕贼,实属越权!” 话音刚落,群臣们就“义愤填膺”,越来越多人附和着弹劾,“白居易看似忧国忧民,实际上沽名钓誉”,“白居易,你可知道轻言用兵,可使天下大乱,你真是个误国误民的谗臣!” 更有甚至者辱骂,“白居易之母亲因赏花而坠井而死,他并不为此伤心,反而作诗《赏花》《新井》,实在是不讲孝道,有悖人伦,禽兽不如!”
“臣请皇上处置白居易!” 群臣排山倒海般的要置白居易于死地。
天子料不到群臣的反击是那么的汹涌!他们不敢公然反抗天子,只能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白居易的身上,尤其白居易的那番话“以贼同党而处之”,更是将他们的虚伪无能懦弱的面孔在天子眼前暴露得一览无遗。群臣们纷纷咒骂白居易,即使李纯像一道闸门似的站在白居易的前面也阻挡不了滔滔洪水。
看到平日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大唐栋梁们一个个为了身家性命、个人恩怨,竟然倒打一耙、颠倒是非地将所有的责任推到了白居易的身上,彷佛白居易和武元衡、裴度狼狈为奸、祸害天下,简直就是死有余辜、死不足惜。而人尽所知的凶手(即吴元济、王承宗和李师道三人之一)有如为国除奸、匡扶正义的大唐英雄,天子看似忍不住了!他怒不可遏,脸色涨红,渐而发青,回头朝着御座走去,不是要坐下,而是想取出御座旁边的宝剑!天子想杀人,而且还要亲手杀人!只是在宝剑面前,天子又一次沉默了!
“皇上,裴中丞醒了。” 宦官来报,如同春雨浇灭了天子心头上的烈火。李纯顿然冷静下来,“武元衡和裴度常对我说,忍辱负重!只有忍,才能开创元和中兴!”
裴度在皇城外遇刺,天子开恩,让其在大明宫里受御医治疗,所幸裴度戴的毡帽过厚逃过一劫。
天子紧紧握着裴度的手,看着这“身不长、貌不扬”但“才谋老成、智略有定”的股肱之臣,落下了滴眼泪。曾几何时,朝廷重臣们或顾忌与藩镇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或苟且于长安城里的歌舞升平而摇摆不定,或因妄自菲薄而屈尊降贵于藩镇,就只有武元衡和裴度二人意志坚强、矢志不渝,力主削藩。他们在,天子在!天子在,大唐在!
中兴名臣裴度满身是伤的裴度在清醒后对着天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淮西腹心,不可不除!”
前一刻的李纯还觉得自己在宣德殿上是那么的孤单,而今听到裴度这句话不由热血沸汤。天子的双手越握越紧,口中不断念着“元和中兴”这四个字。
“可是皇上,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意气用事讨伐李师道和王承宗!此二贼罪不容赦,只是如今淮西战局处于胶着状态,朝廷必须要除掉吴元济这心腹之患,必须要打赢,朝廷经不起三面作战!所以皇上这时候要缉拿凶手,扬大唐之国威,但必须点到为止,不可过早和李师道、王承宗撕破脸皮、公开决裂。皇上要让李师道和王承宗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皇上是一清二楚,但皇上乃宅心仁厚的有道明君,不忍平卢、成德二镇百姓受苦,所以对他们隐忍不发,望他们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等到皇上平了淮西,再聚天下精兵围剿二贼!此乃敲山震虎、后发制人之计。”
裴度的这番话再一次激发了天子的决心和斗志,“朕必须要化悲痛为力量,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和挫折,都要把削藩的战役打下去,而且必须取胜!”
“朝廷那些绥靖份子和藩镇眉来眼去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因为皇上英武而不好作梗。今日白居易说的那番话使得这些人丑态百出,真是大快人心。只是皇上,朝廷的运作还得靠这些人!皇上今日要封臣为宰相,必然触动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的根本利益,他们内心肯定不服,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若他们一心抵触皇上和微臣,那削藩大计必受重挫。惟今之计,只好贬了白居易的官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使得他们至少表面上不会妨碍皇上的削藩大计!”
“你要朕贬了白居易的官?不!朕不能这么做!白居易是一个忠臣!”
“皇上!臣知道白居易是一个忠臣!正因为他是一个忠臣,他必须要为大唐牺牲!为了元和中兴,武相可以牺牲,臣也可以牺牲,为什么白居易不能牺牲?”裴度本想挣扎着下床,却被天子拦着,他只好颤抖着跪在榻上对着天子痛哭流涕。
“你这是要置朕于两难啊!”
“皇上!一切都是为了元和中兴!”
“裴度啊,裴度,青史必然会骂朕是一个昏君,贬了赤胆忠心的良臣白居易!”
“只要能够开创元和中兴,皇上就是太宗皇帝之类的千古圣君!皇上啊,您可知道当年德宗皇帝为何忍着被后人唾骂的屈辱也要设立宫市、搜刮聚斂?为的就是让你有着充裕的库粮去削藩啊!让您帮他一雪泾原之耻,完成他的削藩遗愿!”
一席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李纯目瞪口呆!他一直鄙视祖父后期的聚敛行为,以为这是因为在逃亡中餐风宿露,以致变得贪财好利,却万万想不到祖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成就他,祖父甘愿把千古骂名留给自己,万世英名留给了他。
“裴度啊,朕依你!白居易张狂无理,贬为江州司马!只是裴度啊,你一定要剿灭吴元济,还有李师道,还有王承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白居易,对得起武元衡,对得起朕!对得起元和这个年号!”
大明宫里的太液池波光粼粼,碧波荡漾。暖风轻轻吹了起来,柳枝轻拂,花瓣起舞,掠过杜秋娘的脸颊,滑向她怀里的天子,又慢慢地落在太液池里。
自古以来,落花流水都扣人心弦、令人动容。本是惆怅的李纯看到这一树风华逐水流,更是增添了几缕神伤。花瓣在风中颤抖,几番挣扎却一片一片无奈地落下,如同江山美人落寞的身影,带着洗尽铅华后的幽怨凄怆。李纯想起了玄宗皇帝和杨玉环、江采苹的风流韵事,玉环巧笑倩兮,梅妃翩若惊鸿,也因为如此才带来了安史之乱,大唐由盛变衰。有些时候,李纯多么想做一个太平天子,或者富家子弟,甚至一个平民百姓,而不是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活在刀光剑影中的天子。五岁那年,长安城发生了泾原兵变,祖父唐德宗带着李诵(唐顺宗)和李纯等少数王子王孙仓皇逃离,而其他来不及走的皇族都死于乱兵之手,李唐皇朝几乎继安史之乱后又一次亡国灭种!面对着形势比人强的困境,德宗皇帝不仅不能追究军阀的责任,还要下罪己诏,自责“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自此朝廷威严扫地。
对于李纯而言,因政治联姻娶了再造大唐的郭子仪的孙女、也就是他名义上的表姑郭姬为正妻。出于对郭家的敬重和忌惮,李纯登基后让郭姬统率六宫,却只封为贵妃而不立为皇后。他和郭贵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只有在秋娘这里才能找到一份温馨快乐的归属。在这里,他不是一个承担千钧重负的天子,而是一个带着几许浪漫几许潇洒甚至几许天真的李纯。
在众人的眼里,李纯是君临天下的大唐皇帝,坐在大明宫里受八方朝拜。但在杜秋娘,也就是秋妃的眼里,李纯不仅是一个委曲求全、忍辱含垢的男人,更是她相濡以沫、爱怜同情的夫君,虽然她知道李纯的心里藏着一个少年始就深爱的女孩。
秋妃/杜秋娘“皇上,秋娘给您唱首歌。” 杜秋娘的歌声清脆悦耳,就像山谷的黄鹂婉转动听,让愁容满面的李纯慢慢沉醉其中。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沉沉入睡的李纯不断喃喃自语着四个字,这也是他一生的抱负,支撑着他苦苦地奋斗,“元和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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