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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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在这个铁凳子上坐了二十分钟，周围是一阵阵的骚动，人们叽叽喳喳围着略带油漆味的巨大方桌讨论着，疑惑为什么有些人还没有来。

　　会议并没有如期进行，本应讨论公司未来发展方向的决定性聚集只剩下潦草的十余人，慢慢变得呆若木鸡，没人敢走。凳子腿毫无疑问的起了反感，开始与水泥地面摩擦，人们的屁股像是长了刺，在沉默的撞击声中起起落落。

　　你有没有听说？

　　你，有没有听说？

　　常规的问句和问句之间的对答不一会就开始了，沉默中一道闪电击中了彼此之间的中枢神经，只管表达的欲望迅速爬上脑壳顶峰，把所有对公司的抱怨开始翻了舌头的吐露，包括一些无聊透顶的八卦。

　　老王昨天和小田一起进了一家旅馆，她家人知道吗？他家人知道吗？

　　他好像没有家人，老婆死了。

　　那简直太好了，他们异口同声说。

　　会议室是上个月刚装修完成的，巨大的双层玻璃窗嵌在灰色的铝合金里直通天花板，整体非常肃穆。我背后是十四楼的天空，水泥灰把外层玻璃表面挤压出一粒粒的尘埃，紧贴在上面。这种肮脏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了，仿佛能穿透玻璃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

　　气氛越发令人窒息，所有人都即将淹没在口水里。

　　别吵了！你们烦不烦，她说。

　　这个精致的女人靠近会议室的门口，本是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宽阔如草原的方桌，微微阖动嘴唇。终于也忍无可忍。

　　她就是小田吧？你看她嘴唇的口红，那个红不对劲啊。

　　是啊是啊，不对劲啊，这分明就是妖精的红，啧啧，多吓人啊，还有她的脸，整个瓜子壳的模样，双眼皮能夹笔！还有腿，我的妈呀，那是两双筷子！

　　是啊，老王真有福气啊，他们异口同声说。

　　会议室的嘈杂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发声而有任何改变，说也奇怪，人们明明已经听到了她说什么却仿佛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并且话题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以她为内容的嘈杂从方桌的一角传递到另一角，然后到她的位置时又完美的跳过去继续若无其事的传递。圈数越多，人们越发放肆。事实就从这些圈圈中自然生长起来了，像一株完全没有土壤的小草，却在无比茁壮的成长，让人惊叹然后信服。

　　公司正在经历转型，传媒企业的竞争像是热锅里的螃蟹，能爬出去的才有可能回归大海，也有可能是进另一口更大的锅里。但这都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我做的策划说不上优质，也不算邋遢，尽管一个来月没有任务了除了帮忙改造这间诺大的会议室。也许是人们的焦躁聚在了一起，产生了巨大的化学变化，正在蒸腾这间屋子，顿时觉得自己是一只螃蟹。

　　你们没觉得吗？公司要裁员了，我们什么都没干啊，我们有什么错啊，有人开始说。

　　裁员？这是一场阴谋！

　　对，我反正是不会走的，我走了我一家吃什么去啊。

　　那谁走？谁家没有老小，我们什么错也没犯啊！

　　会议室终于陷入了沉默，仿佛是一瞬间，我跟随着所有人的头，把目光投向了会议室门口那个精致的女人。灼热让她站了起来，愤怒让她站立不安，她其实什么都听见了，她怎么会听不见。窗外黑了起来，灰色降了一个度，或许下一秒雨就来了，黑压压的乌云从世界尽头眨眼间蹦过来了。

　　都说是我！都说是我对吧！那我做什么了？我哪里就做错了？我还有个小孩子要养啊！

　　人们在寻找突破口，尽量把嘴隐蔽起来的突破口，看不见发声部位的突破口，更分不清你我他的突破口。

　　那你就干那事啊！

　　那你就跟老板干那事啊！

　　那你就不要脸啊！

　　那你…

　　洪水泄了堤，在方桌上疯狂地涌动，奔向瘦弱的女人。她惊慌恐惧，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空档，被猛地击倒在地上，像一头搁浅在垃圾滩的鲸鱼。

　　我没有！没有！

　　她爬起来，打开门跑了出去。

　　你们太过分了！我站起来说。

　　人们瞬间又把目光投向了我，无数双眼睛射发出的光线交织成一个点，烙在我的眉心，烫得发疼。

　　不知道是不是我拙劣臃肿的身体推开凳子时的姿势很可笑，人们的嘴咧开了花，手指指着我前仰后合。

　　我也跑了出去。一群人在看一个臃肿的肉体快速移动时的笑声愈演愈烈，我很难描述那种心情，胸口堵了不止两面双层玻璃。

　　一直在我跑到电梯口的时候，会议室里仍旧在笑，咯咯咯，像是会议室在笑，像是整栋楼在笑。

　　瘦女人在电梯口貌似平复了情绪，侧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转向电梯。

　　你不应该跑的，尽管你可能确实，我说。

　　你也这么觉得？她上下扫视了我，继续说，胖女人都是这么嫉妒人的吗？

　　胖女人？

　　我看了看我自己。肚子往外突的肉从上遮住了往下的脚面，两侧的腰赘撑起皮衣，胸部随着呼吸困难地起伏，我下意识的把手缩进袖管。

　　我从来不嫉妒你们，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公平，尽管你做错了事，可你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我说。

　　我做错了什么？

　　她又白了我一眼，这让我有点窝火。

　　你不应该跟老板做那种事！

　　我没有！她朝我怒吼，并且继续说，你这个四眼母猪！你比他们更可恶！

　　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并且直接按了关闭按键。

　　我更不会走的！

　　她甩下一句话，门关了。

　　我愣在原地，审视着电梯门里模糊的自己。

　　楼外应该已经下雨了，走廊里都是水气。她不应该那么说我，谁也不应该那么说我，会议室里的男人们也不应该，他们会不会冲出来继续指着我的鼻子。不，他们能不能从我紧凑膨肿的脸上找到我的鼻子……

　　我被针对了，我跟老王去的小旅馆，不是小田，是我错了？

　　电梯门开了，老王手里拿着伞，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小胡，开会去，他说。

　　领导，您跟田女士去的小旅馆对吗？我说。

　　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清，把身子凑过来，歪着头，托了托金丝边的眼镜说。

　　您跟田女士，去的小旅馆，对吗？我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