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总是感觉过得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镇上又新开了几条大街,可菜市口依然是那么热闹。这一方水土把锁瞎子养得白胖了许多,他修锁的长方桌也换成了一个洋铁皮柜子。如果说他还缺什么的话,那可能就是一房媳妇了。不过,他自己从来都没公开说过这事。潘大娘有心想帮他,可这又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年冬天,没下一片雪,干冷干冷的。卖对联的赵先生给锁瞎子贴了副好听的对子:一冬无雪天藏玉,三春有雨地生金。横批:新春大吉。可锁瞎子等得三春都快过完了,也没淋到一滴雨。
潘大娘老长时间没过来遛达了,一打听才知道是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后来竟愈来愈重,子女劝她去住院她怎么也不肯。锁瞎子拄着根竹竿去看潘大娘,潘大娘开通地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王师傅,我这儿孙满堂的,你一个苦人还来看我干什么?我从前讨饭到这水宁镇,没料到能熬成现在这样,我这命比早走的那些老姊妹好多了。别劝我去医院动刀动枪的,我要走得利索点儿。”
三天后,潘大娘安静地走了。出殡那天,锁瞎子也到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烧了一把纸。到晚上,窝棚里传出来土胡琴的声音,单调而沙哑,有点像二泉映月。
潘大娘过世时间不长,有一天晌午,卖肉的老五突然晕倒在铺子上。等到救护车冲出赶集的人群开到跟前,老五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刘歪头跑过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哎!看来这猪肉以后真不能多吃哦!”这些年,市管会早撤了,刘歪头没资格进工商所,就活动活动收起了市场卫生费。
没过几天,刘歪头逛到锁瞎子的铺子前,左胳肢窝夹着黑提包,神气十足地说:“老王,这么多年都没收过你一分钱,你攒了不少钱吧?你那间小屋占着公共厕所墙根儿的空地影响市容,要不是我给领导反映你困难,早给你拆了。对了,这几把钥匙每个配一把,我回头来拿!”说着他就从裤带上摘下一串钥匙放到铁皮柜上。锁瞎子很快就配好了一串新钥匙,刘歪头来取时没收他一分钱。
入伏这天,热得出奇,晌午饭时,街上只剩下稀稀朗朗的几个人,锁瞎子一个人在铺子上吃饭。突然,只听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愈来愈近,在铺子前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人要配把车钥匙,锁瞎子赶紧放下筷子就干。配好后,那人掏出一张崭新的面值100元的大票子给锁瞎子。锁瞎子摸来摸去不明白,说不是钱吧可这纸张像,说是钱吧又没有这么大的。那人看锁瞎子有点迟疑,就告诉他说:“这是新出的票子,一百块钱一张的大票子,你还没用过吧?”瞎子吃了一惊,说道:“哎呦,看来现在国家是愈来愈有钱喽,怪不得修锁的愈来愈少,往年最大的票子才十块钱张的。”锁瞎子摸索了半天才点清九十九块钱,那人接过钱往怀里一揣,紧跟着就点火、挂档,油门一加,轰隆隆地跑了,留下一股子浓浓的汽油味。
过了饭时,菜市口又开始上人了。几个街坊溜达过来,围在铺子旁玩纸牌,锁瞎子赶忙把那张崭新的大票子拿出来给人看。大老李接过钱迎着西照的太阳仔细瞅了半天,开口就骂:“这哪个该死的孬龟孙,连王师傅一个没有眼的人都骗!”其它几个人拿过来一一传看,果然是张假钱,个个愤愤不平。锁瞎子听了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现在日子是好过多了,但骗子也比往年多了。老王你能摸出来长短大小,凸版平版,可这钱里的水印毛主席像你摸不出来啊!就当给这个不得好死的孬龟孙买药吃了!”大老李安慰着锁瞎子。
“俺这菜市口也不太平了,前一阵子在西关桥上,几个翻扑克牌的骗子不到半小时就坑人几百块。一个卖白菜的伙计想赢钱,眼睁睁地看着是张红桃,就一脚踩上去不放松,可等庄家翻开一看硬是变成了黑桃。你说那狗日骗子手快不快,跟玩魔术似的,人家辛辛苦苦卖一车白菜也不值几百块啊!”胡老头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菜市口的骗局,众人听了都气不打一处来。
“想巧就是个当啊!还是卖对子的赵先生给俺写得好,人不能贪心!他两年都没来俺菜市口买对子了吧!”
“现在都是印刷机印喽,谁还有工夫用毛笔写?”大老李接过话茬,“再说他身体怕也不好喽!”
这半天,众人都很无趣,天快上黑影时就各自散了。锁瞎子一个人推着铁皮柜走在路灯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几大串钥匙坯子在铁柜子里颠簸,叮叮当当地响。
当晚,锁瞎子一觉睡到后半夜,听门口有动静,正好又想解个手,就披了件汗衫开门出来。几个人一下把他堵住,捂嘴的捂嘴,抱腰的抱腰,锁瞎子还不知哪头逢集就被抬上一辆三轮车开跑了。瞎子一坐车就记不住路了,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儿,三轮车在一个小院子里停了下来,锁瞎子被弄到一间屋子里。他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我一个修锁的瞎子怎么得罪你们了?有事就挑明了说!”
那几个家伙没有一个回答他的,锁瞎子几乎竖起了耳朵,他似乎听到几个家伙嗓子里哼唧哼唧的声音,顿时明白了什么,就开口说道:“同行是冤家,这小本生意也愈来愈不好做了,水宁镇的这碗饭俺一个瞎子能吃几口?菜市口大老李家有我的一个铁盒子,里面锁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张嘴,嘴上打了一个叉,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俺画的是哑巴。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跑不了!二十多年前俺来到此地开张,修的第一把锁,那把枕头锁也是你们的人送来的吧,十字街的钱俺一分没挣过!除非你们今夜敢把俺弄死,不然的话怎么把俺弄来的,还怎么把俺弄回去,俺就当没有这回事!”
其中一个耳朵好使的哑巴听得一愣一愣的,边听边慌忙地比划着告诉另外几个哑巴。几个家伙围在一起用手指和表情争吵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锁瞎子送回菜市口。
锁瞎子到家时,东边的天还没发亮,菜市口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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