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喧嚣与惊险还未消沉,六九年的新春已到。过年不再是我的渴盼,而像是一种不愿接受的轮回。只觉得我们这个家踯躅在年的这边,正是妈妈说的那句话,‘这个烂大年过它做甚来。’心里想着赶快逃离这真不容易的一年,却又害怕过了年,或是担心年后,不知道什么事又压来了。明知道这一年没有可留恋的日子,又不明白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岁月总是让人们把日子沦落成一种负担。总是惊慌于一次次从脑海里闪过得那伤痛的痕迹,总是在人的生命与灵魂的轨迹,留下或浓或淡的记忆。不去纠缠过往也是人生的遗憾,不敢面对未来更是生命的懦弱。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家的脆弱之处吧,而时间是不会顾及一切的,这新的一年就到了。
这过年,不响炮,不敬神,不点旺火。整个村子似乎蒙头大睡在恬静的年夜里,人们在寡淡中,静守新的一年。我却睡不着了,像是在守着这沉睡的村子,我不知在期待着什么,心里似乎还有着什么念想,我在等待在人们没有醒来的那一刻。
我倾听着夜里传来的声音,听见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或许我从来就不注意年夜的寂静,年夜一定是喧闹到筋疲力尽而后昏睡过去,哪能听到这细微的声音。年夜大都是一片漆黑,整个村子仿佛盖在一块旧布下,再让村里几根高大的树顶着,那隐隐的声音似乎在撕扯着新旧的交割。
在这寂静的年夜里,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更没人知道我听到什么。天又像往常一样,依然静静地亮了,红日初升,新年伊始。
这个年过得既简单又温馨。父亲踏实的把烦心事搁在一边,珍惜这几天的清静。看着一家人默然相守在一起,他的心境已融在这唯一能缓气的空儿。睡上几个安稳觉醒来,就暗淡了昨日艰难与惶恐,也把脸上的愁容扫去大半。细想,原来所有的伤害和痛苦都是人折腾出来的。如果把人活得累赘,再归结到人身上,那因侮辱而气愤,因歧视而卑微的日子,就过得复杂了。倘若人能有颗安宁的心,一切都会变得平静了。可活在世上的人,永远逃离不了与人的圈子,只要有人就少不了与人的不平静。父亲回想,对照自己命运的坎坷,正是逃离不了,在这不平静里的一个人。
年后,妈妈想带我去我姐姐家。就这么一说,让我仿佛回到了我记得又似乎忘记的口外。或许我记不清口外有多么寒冷,或许我忘记了去口外是多么的费事,只记得在那里有我留下了许多的乐趣。能让我在心里头永远装着一个偏远的口外,是因为口外给过我那么多的乐趣,姐姐让我与口外有缘,常常让我焦渴与口外的情感投注。
几年过来,也不知还能找到让我开心的日子,时间已淡化了我的记忆,好多的乐趣似乎成了飘渺的情感。我不知道再去口外能否重新让我心灵释放, 人还没走,心就到了。
口外,我又要来到你的身边了。这确实是一件能让我激动的事情呀。可是真正到了要走的时候,最难的还是给我妈妈请假。最近几年,妈妈就没有那想出门子的念头,不能给我父亲再找麻烦,而父亲却还是念念不忘的想让我们出去走走。因此,父亲给我妈妈请假好像是什么也不顾了。父亲觉得,在这个全年最让人看重的大正上月,恰是给我妈妈好请假的时候,父亲有了这点自信和侥幸,就壮了胆子请假去。果然痛快的请下假来了,请假也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其实叫你走,你就能走。父亲觉得这一过年,算是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妈妈带着我去了兴和,还是去二分店准备住下。也许是躲不开的巧遇,让我们正好与大表哥撞到一起。谁都无法回避,这还真是一回尴尬的相遇,实在是谁都做不出在这情面上挂不住的事情。大表哥收住一脸惊愕的表情说,‘舅母,有的家不去,咋住店来。’妈妈说,‘住店省事,问车也方便,不用来回跑了。’妈妈懂得大表哥是干部,免得受到牵连,妈妈不能让他为难。
看来大表哥这回是执意要让我们去的,或许是形势的和缓,让本来的亲情不去想那些无端的顾虑。或许是妈妈看着从小在姥姥门上长大的大外甥,这可是当年从土匪眼皮子下抱着逃出来的大外甥。知道这大外甥在舅母跟前并不生熟,这时妈妈有着释然了内心的那苍凉的阴冷,将紧闭心窗慢慢打开。我一脸茫然的站在一边,手脚冻得生疼。妈妈看了看我说,‘要不,去看看你大姑哇。’本来是平常的亲情往来咋就弄得这样复杂,亲情还是相互走窜好。
我们在表哥家住了两天。这两天的让我才觉得,人的卑微不是别人给你强加的,而是自己内在的心理卑微。我一看到人家的孩子们就有一种被折服的心情,总是有着怯生生的感觉。我不敢上前和他们一起玩耍,无论他们给我什么样的眼神都对我是一种刺激。他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馒头有劲的嚼着,表哥的孩子们跑进家里一人拿个馒头,我也想拿一个,却迟疑的不敢伸手。怎么能随便拿人家的馒头呢,那有多不好看,我呆呆地躲开他们走出来。其实人家的孩子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却站在一边还自作多情。
我知道人家的孩子们是城里人,打底就比我硬气。就是拉屎尿尿也会把我抗到一边,我就会乖乖的给人家让开。在这里上厕所,要比村里头费劲多了。在这里把个最当紧的事情,弄得人哭笑不得,院子里有三十多口人,共用一个厕所,到了晚上排队等候在厕所,站在外边的人,一个个是愁苦的神色,好不容易进去,那粪便堆得像‘刀山’,想蹲下去,不行。想站起来,还不到时候。站在外面的人,一个劲儿的催蹲在里面的人,把个人弄得一脸的尴尬满面通红,一时间的搜肠刮肚,免得黑夜再次受罪。我想,这城里有什么好,他们还这么硬气,我看多数都是被逼出来的蛮横。村里有多随便,清清静静地看着天幕,望着星星,想蹲多久,蹲多久,那才是真正的轻松与享受。
第二天,我愤愤地离开表哥家,心气平和了。我确实不想多在一天了,总感觉在他们面前是那么的卑微,赶快躲开那一双双冷酷的眼神吧,去找回自己心灵的归宿。可当我走开的时候,又想到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人家并没有对我有那种歧视的举动,而是自己的卑微在自我做贱。
带着这样的卑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种可怜的懦弱,别人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我却随时操心人家对自己的眼神。即使是别人无关自己的举动,也无异是一声重喝,就会使我蓦然惊醒,绝对不会有抗拒的力量存在。实在是消受不了卑微的重压,却常常生存在人间的浓荫里,躲闪不开的是,能扫及到我内心的目光,把那点仅存的自尊一览到底。我还装什么平静呢,只留下一些自怜自叹了。
亲不亲,是两样。我到了姐姐家,仿佛专门为我解除心中困扰的地方。姐姐家打小我就喜欢,在这里感觉就是不一样。在姐姐家饿了就吃,不用看谁的眼色。随便拿,随便取,有种理直气壮的任性。我只有在姐姐家,才能找到憨吃楞害的感觉。妈妈跟我姐姐说,‘你二兄弟一来你们家就像变了个人,话也多了。’‘在别人家他就像个愣小子,一天说不上两句话。’我姐姐一笑说,‘闰仓就像是个口外人了,以往看他耍得都不懂得回家,这回来了,看他就是不一样了。’
我是想着,来口外还能任信这么几天,可哄外甥成了正事,让我很难脱开身子,偶有机会出去也不敢放肆。或许是我长大一点儿,无所顾忌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了。何况姐姐家也并不安宁,已经难寻到前几年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了。街上的人们变成严肃的眼神,姐姐家也没有脱离开被运动裹卷。让我们时刻操心姐夫,他在激烈的两派争斗里,我常常要打听姐夫的情况,回去告诉给姐姐她们。
一段时间过后,我渐渐感觉到,这里的两派争斗要比口里厉害的多,家人已经到了提心吊胆的地步。姐夫经常不敢回家,不敢露面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因为他们刚好住在另一派的圈子里头,要回来就是半夜回,天不亮就得走。其实,姐夫并不是那派别的头目,是属于外地人的一派,而当地人的一派势力强大。参与进了一些地痞之类的人,我也不明白这混乱争斗的目的,只知道那些人装扮成一脸的冷然,双手插腰,支撑着一身的傲骨。于是,在他们身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英雄气概。
一天午后,两派的争斗闹大了。当地的一派势力,人头攒动,气势激荡,冲进公社。一阵砖头飞舞,门窗砸烂了。几个外地干部躲藏在桌子下面,姐夫不是争斗的重点对象,他还站在人群中,阻止着狂烈的场面。姐夫竟然在这时候出来,敢在人们狂打乱砸的劲头上站出来,说明他已不顾个人安危,这是根本无法阻止的场面,他还与人讲驳。他完全忘了,平时都不敢露面的躲来藏去。这时候,他什么都不顾了,居然被人簇拥在人群里,大喊大叫。我害怕那一块没长眼的砖头,砸在他头上,却想到了那句,不怕流血牺牲的口号。姐夫莫非想阻止这粗暴的混乱吗,就凭你在群众中的为人好,那人们不砸你就够幸运了,想阻止这样的场面万难。随着一声惨叫,一个干部被砖头击中头部,已是奄奄一息。打砸的人们这才收手,狂暴的混乱,惊动了县里出动阻止,才平息下来。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就被一阵砸门声惊醒,这是石头砸门的响动,首先是妈妈听到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砸门。紧接着就听到喊我姐夫的名字。我们一听,不好了。妈妈慌忙的说,‘赶快跑吧。’姐夫赶紧从南墙跳出跑了。
铁匠房东推开大门,外头拥堵着一堆人,说要找姐夫算昨天的账。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为劝阻双方打架的人,竟然招来麻烦。这种无礼的取闹,包含着野蛮的行为,往往是受人指使。一看,砸门的人是个经常耍无赖的光棍老头。这老头叫铁匠房东骂了个狗血喷头,遛走了。从未见过的这样场面的姐姐,被吓呆了。妈妈和我不知道如何为姐姐和外甥们壮个胆,妈妈搂着外甥们在炕上,拥簇在一起。
妈妈流着眼泪说,‘都是我这运气不对,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我不来就没这事情了。’妈妈怪怨自己给我姐姐带来的麻烦,觉得自己的命运走到哪里都不安宁。经历了太多的惊险难关的妈妈,总是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妈妈这样说也好,这或许能让姐姐减轻心理的惧怕。妈妈并不明白,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事情,不过这也是对姐姐的安慰。
过了好多天,我觉得再也没有往年的乐趣了。出来进去也没找到以往的伙伴,甚至我怀疑,或许他们在故意躲避我,或者是他们已经忘了我这个口里孩儿。谁能想到,我心里时常装着的口外,原来这里并不把我当回事。几个要好的伙伴多数去外地念书去了,剩下的孩子和我姐夫是对立的两个派别,竟然让我们还玩不到一起了。
我还是念念不忘这里给我的乐趣,而原来的乐趣被一天天的打斗取代了,我只能和不懂事的外甥们寻找乐趣了。这时,正是两派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在这里还裹卷着草原农村‘挖肃’运动,人们又到了人人自危的慌恐之中。姐夫不敢着家,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谁对,谁不对,也争斗不出个究竟来。弄得在家里的人,成天是提心吊胆的跟上瞎操心。
妈妈似乎在担当着大人和孩子安全,把外甥们护得紧紧的,太阳老高,就不让我们出门了。不大的房子里,经常是拥塞着孩子们的打闹声,妈妈叫我们过着不知天黑的日子。
这些日子不免让我失落。本来我是带着寻找往年乐趣的心情,还想找到前几年的那样的口外。没想到,这里给我同样是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同样是躲避着别人的眼神,偷偷的流到供销社倒醋,妈妈放心让我出来,外甥们要跟着我一起到供销社,常常惹姥姥生气。这样的紧张,或许是因妈妈过分担心造成的,正是她常说的一句话,‘看不见,就一般,’既然看到了,就不是一般了。她把多少年来的担心害怕的心都搬到这里来了,我从街上听到打架抓人的消息,成了外甥们可怕的催眠故事。天一黑,我和外甥们就在炕上蒙头入睡,就连月亮的升起都没有察觉,醒来时,又是一个早晨。
这样害怕的日子,被一天夜里的锣鼓声打退了。夜里,庆祝上级传来九大会议召开的消息,听到了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人们的心超然兴奋,已把往日怒张的心,放坦了许多。没有想到就知道争斗的人转变过来,往往是由触动人心的大事而变化。一向怒目的人们,似乎改变了争斗的态度。因而,出现了比较正常的人际关系,人们从迷茫的混乱里,似乎才回到本来的生活中。
整个春天就要过去。妈妈仿佛就是在等待这平静的日子到来,想必我们要回家的时候到了。细心一想,只觉得,我们来了这么长日子没做什么,那只能是过了一春天并不安稳的日子。可妈妈觉得这一回最值得来,妈妈说,‘不说别的,这一春天惊惶的日子,咱们来跟你姐姐做个伴。’姐姐脸上漾着笑容说,‘妈妈一来,我就放心了。’我和外甥们围过来,娘俩看着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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