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苏十三
刘武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撞大运了。他在这秦淮河畔当了快三十年的艄公了,要说淮水两岸尽是烟花奢靡之地,一掷千金的豪门巨贾他也不是没见过,可谁愿意雇他这只寒酸的小船呢?平日里渡来划去的都是些穷酸书生和蝇头嫖客,别说是赏钱了,就连这百来文的船钱他们还要讨价还价,跟艄公争个面红耳赤。然而今天要渡江的这俩雇主却绝非那些穷酸书生可以并论的,甚至连一些自视出手阔绰的巨贾也得给他们比下去——出手雇船的定金就是一两黄金,金灿灿十足十的金锭子,几乎可抵他辛苦半辈子的船费了,然而这雇主什么特别的要求都没有,只是让他去镇上拣几件公子哥儿穿的上等衣物。刘武心想就是皇帝老儿穿的龙袍又能花几两银子哦,乐得老人到现在都还合不拢嘴。
“刘老,那边便是夫子庙了吧。”
刘武心下吃了一惊,那两名雇主中年级较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从内舱掀帘而出,跟他并肩站在了船尾。
“苏老板,你怎么出来啦?快快快,要是不嫌脏的话赶紧拿这蓑衣垫着,别看这开春了暖和,江上的湿气还是重啊……”刘武赶紧拣起身边的一件蓑衣递给他口中的“苏老板”,生怕这位财大气粗身娇肉贵的雇主受了寒气。可对方却没有接他的蓑衣,只是怔怔地望着华灯初上的秦淮北岸,贡院街夫子庙附近的河房尽是绮窗丝幛,十里珠帘流光璀璨,宛如挂在这黑夜江边的一条纯银珠链,华贵而奢靡。刘武在这江上渡客无数,也算是有阅历的老人了。一看雇主这副痴楞的模样,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只是嘴上还得打着圆,不能把话说的太直,“可不就是夫子庙嘛,苏老板真是好眼力。看您这一身儒雅的派头,想必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跟我们这种一辈子掌着舵的大老粗终究不一样啊。苏老板以前来过秦淮的?”
“嗯,有十多年了吧。记忆中那个时候的秦淮北岸还没有这样华美的夜景……”
“您这话说的,老朽就得插一句了。老朽虽然是个掌舵的,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在这淮水上渡人的哪有不知道‘物是人非’这个词的?这夫子庙还是这夫子庙,这十里秦淮也还是这十里秦淮,苏老板真要看景色的话,半个月前的元宵节就该来这儿。那时候淮水上小灯万盏,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两岸金粉搭成的楼台画舫可不就是星星里的天宫么?”
听着艄公的话,“苏老板”缓缓地回过头来,浅褐色的眸子里透着如船下淮水一般的沉郁。他刚欲开口回话,内舱的帘子却又被掀了起来。一个身着白色襕衫的“少年”缓步而出,直把尚在感慨的刘武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上船时跟在“苏老板”身后,头发凌乱,面带污色,几乎可用“蓬头垢面”来形容的女孩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摇身一变,成了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那件他在镇上衣店里随手拣来的白底皂边襕衫穿在她的身上便如量体定做的一般无比贴身,而尤令人惊异的是女孩儿全身上下未配一件饰物,可在刘武眼中看来却处处透着珠光之气,一条藏青色的皂绦软巾绕过脑后略挽了一个飘逸的马尾,使得女孩儿一头黛青色长发在淡淡的月光下隐隐流动着如翡翠一般诡丽的光泽。
和刘武一样愣在当场的还有那位“苏老板”。他的神情和艄公一样,流露的尽是对女孩这身英气十足的男装的惊叹,然而没人知道实际上此刻在“苏老板”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波澜。白衣翩翩的少女仿佛一把钥匙,记忆的闸门在瞬间洞开,无数熟悉的过往眨眼便将他吞没: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穿着月白色襦群的女孩儿笑着喊他的名字,跳动的发梢像是月光下撩动的琴弦……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捉住这遗失多年的美好,只可惜最后触到的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眼前这个绝美的少女就这样冷冷地瞪着他,紧抿的双唇间压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气恼与愤恨。
涌起的记忆在现实面前瞬间剥离,他暗自苦笑,伸出去的手顺势摸了摸女孩儿的脸,喃喃道。
“跟你娘真像……”
女孩儿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一恍神之后马上梗直了脖子,把头拧向一边。“苏老板”只能苦笑,回头望着一脸“凡事皆在意料之中”表情的刘武,道。
“什么事都瞒不过刘老……说来也是俗套,年少的时候不懂事,背着家里跑到这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厮混,结识了‘凰月坊’的一个清倌人。年少情热,说了很多山盟海誓的话,两人抵死缠绵,几乎都没有想过将来的事。后来的事大抵也都一样,家里人手眼通天,派人把我捉了回去,而她则怀了身孕。一个烟花之地的孤苦女子,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为此几乎断了所有生路……是想着我一定会回来娶她的吧?听进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誓言,也不知道是她蠢还是我蠢……多年后我继承家业再返金陵的时候,她已经去了。乱葬岗下一捧土,红颜变白骨,说书先生编烂了的段子,可笑的是我却也为此流了不少眼泪。最后一个收留她的老鸨看我尚有几分良心,便说她为我这负心汉生了个孩子,这孩子在她死后几经转手被贩到了京师,也不知是在哪间娼馆里遭罪……我这些年辗转京师各地遍访她的下落,所幸这孩子生了一头跟她娘一样万中无一的青色长发,才最终让我在津唐的一家小章台里寻着了……”
“苏老板”说了这么多,女孩儿却一直拧着头,根本不看他一眼。男人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来,干咳两声,继续道。
“这次回来就是带她走访一下故地,虽然难免伤心,但总要告慰她娘的在天之灵啊……这孩子几经买卖,尝尽了人间冷苦,心里想必是恨极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吧……”
“苏老板大可不必过分自责,就像你说的,年少情热,又是你这样有家底的人,哪个没有些风流债啊?”一切和自己所想的分毫不差,艄公一边满意的捋着胡须,一边安慰自己的雇主道,“你也算是有心人了,知道回头来找她,更是不辞劳苦地去寻这个孩子。女娃子受了苦,年纪又还小,这一时半会是领不了你的心意。来日只需多宠着她一些,锦衣玉食的让她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一口一个‘爹爹’肯定喊得比谁都亲热。”
“愿如刘老所言吧。”“苏老板”回头再看那个倔强的少女,心里想着自己所说的那些苦难,是否真及的上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编的真好啊,苏老板。”
这是下船登岸后,墨染青对“苏老板”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唯有苦笑,虽然在船上的时候墨染青那副倔强愤恨的神情很好的契合了他的故事,但他知道那绝不是演出来的。
“凡事谨慎点儿总没错。那艄公阅人无数,你我又都比较扎眼,只有听了这样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故事,他才不会到处乱说。”
这一路走来,眼前这个自称“苏澜夜”的男子扮演了掮客,人贩子,丁忧的官员,从别国逃难来的浪人,留情欢场的富家公子等五种角色,每种角色按照身份的不同编排有不同的故事,墨染青因此也依次扮演了神秘莫测的富家公子,被拐骗的无辜女孩,官员豢养的小妾,与流浪汉相依为命的小女儿,以及刚刚那个青楼女子为负心汉所生的苦命女儿……青溪谷口一役,苏澜夜以一己之力瞬毙四名黑衣骑士,墨染青已然见识了其惊人的武技,只是没想到他的“书术”也如此精湛,需知这五种身份需要的外形和气质都不相同,可他每次只需信手凭空拈出一纸书页,便可在瞬间变换容貌,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无不与需要扮演的角色契合非常。这种“书术”不似现今八大世家中任何一派的精义,墨染青更是闻所未闻。
然而实际上不管是武技还是书术,他们给墨染青带来的惊骇都比不上“苏澜夜”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当今世上也许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苏澜夜……你确定你就是那个二十年前杀害恩师,屠灭杂家一门的‘世之公敌’苏澜夜?”
这个问题墨染青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苏澜夜了,还是跟前几次一样,说完这句话她就死死地盯住后者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愤怒?无奈?快意?残忍?然而一切终究只是徒劳。那如古镜深潭一般的眸子幽深的让人看不到底,纵然自夫子庙北登岸走来的这一路灯火通明,可依然照不亮这半分深瞳。女孩突然觉得那就是一口井,看久了人便会跌进去,再也不可能爬出来……
“你觉得呢?”苏澜夜突然勾下身子将脸凑近,隔着不到一寸的距离与墨染青幽幽对视,惊得后者连忙把头扭开。可下一刻他却又轻轻地笑了出来,残留着些许胡渣的嘴角拉起了那个标志性的月牙弧度,“烈马驹子。”
“你……”墨染青被苏澜夜轻慢的态度激地恼怒了起来,她转回头去想给他来个“怒目而视”,可后者却早已笑迈着大步走开了。他们刚刚穿过夫子庙中轴线上的大成门,苏澜夜引着她,由鼓声不绝的魁星阁旁的小路直走,来到熙熙攘攘的明远楼,再取道往南,经过来燕桥,文德桥,最终停在了一栋高三层,飞檐出甍,彩灯高挂的楼阁之前。
“为什么要救我!”墨染青依旧不依不饶,她在苏澜夜身后七八步的位置停下来,大声问到。
苏澜夜回顾彩灯下身着男装英气不凡的女孩,伸手指了指楼阁正门上金漆的牌匾——苍遒有力的“惜红阁”三个大字——微笑。
“为了把你卖给这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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