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皇极星
青州府,益都,云门山。
刚刚温过的古贝春酒用青色的薄胎盏盛着,清冽的酒面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雾。顾商池把酒杯抬到眼前,透过那层细细的薄雾去看山包下那群仍在慷慨激昂的法家门生,不禁苦笑了起来:自己已经在这小山包上摆桌饮酒了将近三个时辰,而脚底下那些各执一词的蠢材们的争论仍然没有一点儿要平息的意思,好好的一个“竹林闲话”被他们搞得跟舌战激辩一样口沫横飞,顾商池真怀疑这帮人一个个是不是都不会觉得口渴的。
“你看,这像不像一群泼妇在菜市口讨价还价?”
顾商池开口问道,并没有回头。站在他身后的骆奕来了也快有一个时辰了,可在老师没有开口之前这个身着藏青色长衣的年轻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像是顾商池的影子。
“自从法家天书《韩非子》轶失,‘术’,‘法’,‘势’三宗就一直在争夺法家大宗主之位。每年举办一次的‘竹林闲话’表面上说是三宗交流思想,共论法学,但实际上只是三家宗主和其得意门生在各逞舌簧,暗自角力。老师称其为‘泼妇’,虽有过之,但亦无不可。”
“‘虽有过之,亦无不可’,你给的这八个字还真是贴切啊,”顾商池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开怀大笑,“那么依你看,这群‘泼妇’之中,又有异类无?”
“‘法宗’宗主荀政,为人刚正耿直,心思缜密却并不专注权谋,一言一行均恪守古法,任他人争得面红耳赤,依然稳坐如山,绝不胡搅蛮缠。而坐在他身侧的荀家二公子荀澈……”说到这骆奕顿了顿,低头俯视这小山包底春意盎然的竹林,一片嫩绿的怀抱中只有一抹淡青色干净纯粹,恍如蓝天。被骆奕称为荀澈的年轻人就穿着这件淡青色的长衣,安静地坐在喧哗的人群之中,俊美绝伦的脸上挂着一个极浅的微笑。这个如精玉雕琢而成的年轻人在骆奕的注视之下突然轻扬了一下修长的眉毛,抬眼望来,清澈的眸子里闪过的光芒让骆奕浑身一凛,连忙收回目光,低声道,“丰神俊朗,气质澄澈,此子当是绝代麒麟儿,乱世贵公子。”
“好一个‘乱世贵公子’!要不是为了这荀家父子,我又何苦每年都来坐陪这扯淡的‘竹林闲话’,受这耳根之苦!”顾商池抚掌大笑,回头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道,“你很少给人这么高的评价,骆奕,要是为师让你自比这乱世贵公子,又如何?”
“好比萤虫之于皓日,小流之于江海,骆奕自惭形愧。”
“未必有这么夸张吧?你这小子可以鬼影一般在为师身后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我不开口问你,你连大气都不喘。这种乌龟性子天下怕是不出几人。”顾商池笑道,“说吧,又给为师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早上刘公那边来的消息,说已经探明苏澜夜和墨染青落脚的地方了。”骆奕一边说,一边在顾商池摆酒的小桌上铺开了一卷地图,手指着图上用红墨标注的位置,道,“留都金陵,惜红阁。”
“好,很好。儒,道,墨三家在金陵都有据点,这样可供调派的人手应该相当充足,他苏澜夜这步棋走的甚合我意啊,”顾商池以指敲桌,又给自己盛了一杯酒,“桓箜老头那边呢?”
“也是今早的消息,‘天诛令’已经颁下,现正发往各地。”
“那么我这步棋便也下好了,”顾商池悠然地把酒杯往图上一搁,溅出的美酒洒在那红墨上,晕开一片鲜红,仿佛鲜血,“苏十三……你要如何应对呢?”
苏澜夜觉得自己脑袋疼得就快裂开了。
昨夜在后院的“流水舟宴”上观赏柳花魁演舞,喝了大概半斤的陈酿花雕,几乎一夜没合眼。今早好不容易匆匆睡下,墨染青那个催命鬼就在厢房外把门拍得震天响了。
“姑奶奶……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虽说你是‘祸星’,但也不能只祸害我一个人啊!”
苏澜夜按着额头打开门,穿着一身月白色襦裙的墨染青俏生生地立在门口,拿一双冷得像是霜雪一般的眸子瞪着他,刚欲张口说话,却被苏澜夜伸出的一只手掌拦住了。
“好好好,姑奶奶你别再问了,我说就是,我全都告诉你行吧?”苏澜夜苦笑着一手猛揉额头,一手示意墨染青进来坐好,“碰上你这种认死理的小丫头真算我倒霉……”
听到苏澜夜要把事情都告诉她,墨染青立刻“乖巧”了起来,随便拣了张凳子坐下,双手还乖乖地搭在了膝盖上。只是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仍旧直瞪着苏澜夜,弄得前者浑身不自在。
“咳,好,我们从哪说起?对,‘皇极祸星’,你确定孟广瑜真的没有跟你提过这个吗?好吧,其实这只是民间对‘星’的称谓,古老相传,说但凡有‘星’降临,必然引来乱世,诸侯相争,生灵涂炭,因此百姓均称之为‘祸星’。”苏澜夜咽下一口浓茶,半是醒酒半是润喉,接着道,“实际上‘星’正统的称谓应该是‘皇极三星’,自古以来诸多文典里均有提及,而可供人们考证的最初一代‘三星’,正是千年前的西楚霸王项羽,不世名将韩信,以及开创了大汉帝国的汉高祖刘邦。他们三人中一个是天纵神力以一挡百的霸者,一个是统御千军万马屡建奇功的名帅,还有一个则是最终夺得天下让天道得以繁衍循环的帝王——‘天纵’,‘统御’,‘道衍’,‘星名’由此而来,千年来约定俗成,后世的每一代‘三星’均以此命名,而‘皇极’这个在古老星轨中最高的位置则明确的表明了‘三星’的地位……”
说到这里苏澜夜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墨染青的双唇紧抿了起来,这是她在克制某种怒气的前兆。男人这套关于“皇极三星”的刻板解释显然无法令女孩满意,因为她关心的根本就不是千年前的典故。
“我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但你想想,项羽,韩信,刘邦,这三人虽然确实诞生于动荡纷争的秦末,可他们哪一个不是流传千古的英雄?民间盛传的‘祸星至,乱世开’,‘祸星不除,战乱不休’等谣言根本就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世家子弟恶意制造的。”苏澜夜耐着性子继续道,“每一代‘三星’降临前都会出现异乱非常的天象,天下所有正统的阴阳师都可以看到,而传闻他们中最顶尖的几位大宗师则会直接获得‘神启’,按照‘神的指示’来分辨‘三星’中谁是‘天纵’,谁是‘统御’,谁又是‘道衍’。所以说你的身份在降生之前就已被判定,这是天赐的宿命,却绝非单纯的‘带来灾祸’那样简单。”
“可他们都死了。”女孩开口,短促刻板的语调,毫无感情的语气,就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实,“我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死了。”
冰冷残酷的事实。
“‘带来死亡’……如果这就是你的使命的话,那么将来你便会有明确的感知,”滚烫的茶水烫红了唇舌,苏澜夜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孩,幽幽呼出一口热气,“然而不是现在。”
不解。女孩冰冷的双唇抿得更紧。
“每一颗‘星’都是肩负着某种的使命而降生的,而这一使命只有‘星’本人方能知晓。八大‘天书世家’的宗师弟子们似乎都确信‘星’的使命关乎着世家的兴衰存亡,因为这些使命赋予了‘皇极星’凌驾于‘天书’之上的神秘异能。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些异能究竟有何作用,但却有人笃定不管哪个世家夺得了‘三星’,都能够利用‘星’的异能兼并或者消灭其他世家,最终完成百年未有的一统大业!”男人的声音愈发低沉,一字一句都似乎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不断地敲打着女孩的心灵,“你身为‘统御’,从降生那天起便是八大世家的‘制衡’之一,有人想得到你,有人想杀死你——这微妙的平衡让你在名家安安稳稳地待了十二年,而打破这一平衡的,则恰恰是你身上的‘异能’!”
“满口疯话!我要是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那天该死的就不是青溪名家的满门妇孺,而是那群黑衣的恶鬼了啊!”墨染青突然起身冲着苏澜夜放声怒吼,紧握成拳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显然这种程度的爆发已经是她竭力控制的结果了。
“‘然而不是现在’——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不管真假,明白么?”面对失态的女孩,苏澜夜的语调依旧出奇的平静,“现在你的力量还没有觉醒,只不过是已经到了觉醒的边缘。‘某些人’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想要抢在其他诸家动手之前把你夺走。祸乱与死亡只是表象,它们的发生都有一定的缘由,却不一定与你肩负的使命有任何关系,这就是答案。”
墨染青紧抿的双唇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而略显震颤的右手却紧紧地捏住了那匹挂在胸口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银色小马。苏澜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并不全然明白,然而前者这一整套不辨真假的说辞还是让一些以往被她所忽略的细节开始在脑海中逐一浮现,女孩将它们串联起来,居然真的得出了一个让她无比吃惊的结果……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
“这到底是什么?”女孩一把将项链扯出,看起来像是濯银打造的小马在逆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亮光。
“这……恐怕是孟广瑜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了,”苏澜夜沉声道,“天书《公孙龙子》,已经认你为主。”
天书认主,这个回答带给墨染青的震撼完全不亚于之前那段关于“皇极祸星”的解释。虽然身份特殊,可女孩毕竟是在八大世家之一的名家长大的,“天书”二字之于世家弟子究竟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有很多人之所以拜入世家门下,跟随导师修习书术精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顿悟天道,好继承该家传世千年的“天书”,将诸般由“天书”衍生而来的玄妙“书术”发挥到极致。古往今来万千世家子弟无不把成为“持书人”视为最终目标和最高荣耀,而墨染青回首自己在名家的往事,却想不出任何一条足以让自己继承名家至高天书《公孙龙子》的理由——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孟广瑜死前唯一一个待在他身边的“名家弟子”,《公孙龙子》便认了她这个对名家书术修习极为肤浅的人为主?
女孩终于陷入了沉默。
“好啦,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要是还想耍倔驴脾气的话就赶紧把这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砸完关门走人我好去睡个回笼觉……”完成任务,卸下所有深沉的苏澜夜狠狠地撑了个懒腰,放下茶杯就要往床边走。沉默良久的墨染青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
“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救我?”
张大嘴的一个哈欠,让苏澜夜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的样子。可当他低下头来看着墨染青的时候,幽深的眸子里还是带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彩,他说。
“因为我也是颗祸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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