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好几天雨，这天终于放晴。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独霸了整个天空。
咖啡煮好了，张亦俯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两块方糖，一边吹着喝了两口。草坪上，部门里的两个女同事正在玩飞盘，而平时上班坐在他工位旁边的林柯则一边啃着烤玉米，一边陪领导下围棋。
他靠在躺椅上，湖边吹来阵阵凉风，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然而，他并不能安心享受太久这样的惬意。咖啡还没喝完，他就开始寻思要不要加入他们。他挺有运动细胞，玩飞盘会很快上手。同时，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业余围棋手，和部门领导徐主任一样，最喜欢的棋手也是李昌镐。
“别过去。”正当张亦蠢蠢欲动时，一个声音若隐若现地在耳边响起。
他惊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其它人。部门里就他们五个，没有更多人了。
他猜想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于是用手按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根。这几天他都睡不好，夜里还做了好几场噩梦，全是怪兽追着要吃他，或者自己杀了人后到处躲避警方的追捕。
他还是决定先去观战棋局，等吃下去的面包和烤鸡翅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加入飞盘游戏。这么想着，他捧着咖啡杯走过去。
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徐主任收官技巧十分了得，已经逐渐拉大了领先的优势。
“哇，主任，你可真是深得李昌镐的真传啊。”张亦笑着对领导说。
主任不无得意地微微翘起嘴角。
“喂，你不是故意让徐主任吧,怎么输这么多？”他又扭头对林柯说。
林柯却似乎面露不悦。不知是因为棋输得太难看，还是张亦真的点破了他的小心思。
“你难道就不能自己待一会儿吗?”刚才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在张亦耳边响起。
“嗯？你们刚才谁在对我说话？”他仍旧不明就里，问道。
徐主任和林柯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摇头否认。
张亦心里有些发毛。前阵子他刚看了一部恐怖小说，说的是一个妖怪能够隐身，专门跟在人的身后，看准时机就现出原形，把人撕碎然后掏了内脏吃。实际上，这几天他噩梦不断，这部小说也功不可没。
他猛地一仰脖，将杯里的咖啡全都灌进喉咙，希望借此压压惊。
“该你了。”已经获胜的徐主任拍了一下张亦说。
张亦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在惶惑中上阵。两人棋风相似，一开局都下得小心谨慎，滴水不漏。
棋局进入中盘的时候，那个声音又来了：“何必都要学李昌镐呢？那家伙，就像一尊石佛一样，无聊得很。”
张亦专注于棋局，以为是林柯在跟他说话，就随口答道：“ 石佛不好吗？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心无旁骛，专注下棋，这样的境界不是谁都能达到的。”
“你不过是学徐主任罢了，他喜欢李昌镐，你也跟着喜欢。要我看，武宫正树的棋才有意思。”那声音竟和他争辩起来。
“武宫正树？他才拿了几个世界冠军？”张亦答道。
这次，那个声音没有回应，倒是林柯开口了：“喂，你下棋就下棋，怎么在那自说自话呢？”
“刚才不是你在调侃我吗？”张亦瞥了他一眼说。
“我？哪有？我在听歌呢。”林柯拔出耳朵里的耳塞说。
张亦又窘又惊，不再言语。恍惚间，他已被领导吃了一大块棋。
徐主任看张亦脸色不太对，笑说：“小张，怎么？懵了？呵呵，不就是吃块棋嘛，还有得下。”
张亦捂着肚子支吾说：“呃，主任，我有点不舒服，要休息一下。”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地抛下领导和半盘棋，独自来到一棵树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张亦脑袋里塞满问号。他又用手去按揉耳根，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耳朵的问题。没有任何一种耳朵疾病，会让自己听到有声音和自己说话。“会不会是什么电子设备没关闭？”他掏出手机，手机一切正常，而他身上再没有其他电子设备。他瘫靠着树干，两只眼睛就像海鲜摊上的死鱼。
“嘿，张亦，要不要一起玩？”两个玩飞盘的女同事向他招呼道。
他迟疑了一下，向她俩走去。两个女同事，一个是已经有两个娃的胡姐，另一个是新来的瑜晰。瑜晰笑起来眼睛像两湾潭水。实际上，从她第一天到部门，他就对她有点意思了。
瑜晰将飞盘递给张亦的时候，他故意将右手从后背绕到腰的左侧，然后接住。瑜晰抿嘴笑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果然很快上手了，抛接飞盘的动作都很流畅。但没飞几个回合，那声音又出现了：“你就不能做自己吗？”
“什么？”这次张亦没有过多惊诧，而是貌似习以为常地回应，就像面对一个熟人。
“你刚才接瑜晰递给你的飞盘的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林柯。”那声音答道。它说的没错，林柯常常在接过资料夹、水杯或别的什么物件时，就用这个动作耍帅，尤其是面对公司里诸如瑜晰这样的美女时。
张亦的脸腾地红了，但他又马上故作镇定反问：“那又怎样？你管得着吗？”
那声音也不示弱，回道：“我就是看不顺眼。”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缠着我？！”张亦把飞盘狠狠摔在草地上，脸涨得青一块紫一块。两个女同事吓了一大跳，脸变得僵尸一样白。
“好吧，我也不折腾你了。现在你抬头看前方，看到湖边有一张横椅了吗？你坐到那里，我就告诉你我是谁。”那声音说。
张亦抬眼望去，前方一百多米处的确有一张横椅。他想，坐到那里也好，离那么远，他可以放开来和这声音对话，而不必担心同事异样的眼光。这么想着，他快步向湖边走去。
张亦很快到了湖边，坐到了横椅上。“说吧，你是谁？”他也不耽误功夫，开门见山。
"哎，我都跟了你26年了，你都不知道我是谁。”那声音说。
张亦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快说！”
那声音清了清嗓子说道：“你看看你跟前，我就在那里。”
张亦费解极了，照着它说的看去。跟前除了自己的影子，别的什么也没有。话说，这天的阳光异常明亮，照出他的影子黑乎乎的，轮廓分明。
“什么啊？啥也没有。我警告你啊，再逗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张亦悻悻地骂道。
“你没看到吗？我是你的影子啊。”那声音说。
“什么？你是我的影子？”张亦盯住自己的影子，心脏疯了般地狂跳。
“对啊。”
“不，我没疯，我没病。我正常得很。”张亦语无伦次喃喃自语，“我只是没睡好，出现幻听了。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最正常了，中学的时候同学还给我起外号，叫我‘正常大王’呢。我没问题，我只是比较普通。”
“你的问题就是太普通了。”那声音又说。
张亦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打开了AI语音助手：“小爱同学，影子会说话吗？”这段时间他爱上了和小爱同学对话，一有问题就打开它。
小爱同学像往常一样亲切温柔地回了话：“嘿，如果是在科幻电影里，啥都可能发生！但在现实世界里，影子是不会说话的哦。”
这样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病急乱投医而已。在这样的时刻，他只是需要随便做些什么来缓解自己的惊恐。
那声音又发话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哈哈。正常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何况你这个正常大王呢。哈哈哈......不过，给你点时间就好了，你需要些时间来消化消化。”
张亦抬头看见旁边有一棵大树，快步走到树荫下，然后低声说：“喂，你还在吗？”没有回应。他又问了几次，还是没回应。
然后，他又重新回到横椅上。在强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又清晰无误地投射在他跟前。
“我是个影子啊，大哥。你跑到没有阳光的地方我怎么能现身呢？”那声音再度出现。
张亦开始动摇了。这的确可能是真的，自己的影子能开口说话!尽管，他还满腹狐疑，但明晃晃的事实却又如此不可质疑。
那声音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发话：“影子嘛，当然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开口说话的，那会惊扰自己的主人。除非——”
“除非什么？”张亦的声音颤抖着。
“除非，影子再也受不了自己的主人。”
“我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说我没什么毛病。”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毛病。或者说，你太普通啦。不对，确切地说，你根本没有自我。”
“怎......怎么讲？”
“你从小就是这样的啊。你不知道吗？别的孩子玩弹弓，你也要玩。别的孩子有奥特曼，你也要爸妈买。上小学了，班上有个很会说笑话的陈小蛋，总喜欢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拉长音，你也跟着学。高中班上有个学霸三天才换衣服，这个你也跟着学。没完，还有，大学里的语文老师老用一个怀旧的白色搪瓷杯，你竟然也跟着买了一个。毕业后，你喜欢上了摇滚乐，这挺好，可是你为什么要模仿KAWA乐队主唱的爆炸头？人家那是天生的发质，自然的卷曲，可你一个亚洲人的硬直发，干嘛要去烫爆炸头呢？你的大脸盘也不适合啊。”
张亦听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感觉到脸庞发烫，烫得足可以在两边各煎一个荷包蛋。影子说的无一不是事实，自己无从反驳。26年了，影子时刻在自己身边。如果影子不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还有谁更了解呢？
事情清楚而明白，但未必被当事人觉察。有些事情就像沉积在水塘底部的泥沙，只有放入一条顽皮的鲶鱼，在它的搅动下才会浮现。
“行啦，我说清楚啦。我今天开口说话，就是要告诉你，我实在是受够你啦。我作为一个影子，一个跟屁虫般的存在，都已经看你不下去啦。我这就要离开你！”影子越说越没有顾忌，语气里满是挣脱束缚的轻松感。
“影子......可以离开本人？”失神落魄的张亦嗫嚅道。
“当然可以。影子虽然是最本分、最低调、最忠诚的物种，但如果被逼无奈，也是可以自己跑路的。”影子说。
“你要......去哪？”
“无所谓啦，去哪都好，只要离开你。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
“不多待会儿了？”落寞中的张亦竟然冒出一丝幽默，尽管那是黑色的。
“不了。”影子说得斩钉截铁，“趁着今天这么好的太阳，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我离开。”
神奇的事情继续上演着。明媚的阳光下，影子竟然真的离开了张亦的身体，迈着轻快而怡然自得的步伐向森林走去。它不时还回头向主人招手，甚至欢快的口哨声还从它口中飘飘渺渺地传过来。
“喂，张亦，感觉好点儿了吗？过来一起玩游戏。”徐主任在营地远远地朝他高嚷。
“张亦，过来啊，就差你了。”林柯补了一句。
张亦回过神来，恍惚中站起身，迟疑着朝他们走去。行走间，他感觉脑袋一片空白，灵魂出窍，手脚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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