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到了,中秋来了,秋收的季节也就在眼前了。数一数,我已经十年有余不见故乡的秋收。
01岁月长河里相依为命
那回忆里的,只见白茫茫的好一个混沌天地。好似有个通体透亮的大毛怪,不见边,不见顶,把庄稼草木村庄一口吞个干干净净。
乡村就隐在白茫茫之中。溜平的黄土地,没有大山没有大河也没有大森林。历史上除了黄河改道曾在这里流淌过几百年,带来灾难和肥沃,其他时间它静默着如老黄牛。大地无声,迎来一代代新人,又送走一代代老人。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呀,如同他们精心看护的庄稼一般,也是一茬茬的。这一茬收割了,那一茬便就接着来了。
庄稼人的命贴着黄土地呢。庄稼长在土地里,庄稼人吃着土地里的庄稼。一年年的,从几斤到十几斤再到百来斤,庄稼人的血肉是土地养育着的,从骨子里就和黄土地分不开。所以庄稼人爱惜这土地,爱惜土地里的庄稼,他们在岁月长河里彼此相依为命。
庄稼人在哪个年代要求不高,吃饱穿暖,一切也努力自给自足。馒头和面条从小麦而来,鸡鸭自家养的,鱼虾则是从池塘里捕捞,而各家各户也都会种些青椒,白菜,黄瓜,之类的,就有了饭桌上的菜。烧菜的两大佐料,盐和油,盐没办法自产,只能买国家的。但是油却可以自己制作。这农家用的油就是从大豆榨出来的,而豆腐豆浆也都来自大豆,它们都得经一番耐心加工制作才能得到。因此,庄稼人格外珍惜大豆。
图片来至网络02 面朝黄豆背朝天
你看,浩阔的天空下,是一亩亩金灿灿的豆田。中间粗细不均纵横交织着的是庄稼人挖出来的沟渠;笔直葱郁像画格子的是一行行杨树土路。绿白相间的是庄稼人踩出来的条条小径,路边野草跟庄稼人争路,双脚踩到的是路,踩不到的便长满了野草。晴天下银光闪闪的地方,是一池池水塘,孩子们可劲撒欢玩水的好去处,也是晚上庄稼人下塘洗澡的地方。
割豆子的时候,真是一个炙烤的热天呀。哪怕多年不下地,但一听到割豆子,背后就好像要冒出火来,火辣辣地热,无处可躲。
小孩子也跟着大人一早下地。拿着半个自己高的镰刀,带着手套和草帽。草帽几乎整个把头盖住了,倘若系的不稳当,一低头就直溜往下掉。孩子们也学着大人们弯腰,一手把住豆秸,一手握住镰刀,沿着根部把根根豆秸由上往下顺势斜割下来。只见一顶稍高于豆秸的草帽,晃晃悠悠、一高一低地来回窜动,把割下来的豆秸整齐堆起来。
眼看着,前面的豆秸海洋一寸寸退潮,身后终于可见大地的本来面目,冒出来一堆堆“金蛋”。
昂头看一看,天湛蓝的就好像刚涂上的新颜料。太阳孤悬在顶,没有半片云彩挡着,炙烤着已经快要冒烟的大地。偶尔有飞鸟从蓝天叽叽喳喳而过,然后就躲到一行树林中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上真好似万箭穿身,热辣辣,百般难忍。豆大的汗珠便不住地往外冒,在黝黑的皮肤上流淌成河,浸透了衣服,打湿了土地。抬头一看,心里焦躁,“怎么还有那么多没割”。一望无际的都是豆子,像是远方不曾见过的大海,泛着金色波浪。庄稼人就在这大海里摇桨航行,心里不免想着啥时是头。再往身后一看,一堆又一堆的豆秸,它们曝躺在松软的土地上,咯咯响。它们好像在说,“晒吧,晒吧,晒死拉倒,老子是晒够了,躺着真好啊,再也不想起来了”。
喝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就像脱缰的野马,撒欢去了,大人们也不真的较劲非要他们干多少活。只是,生在黄土地的孩子们,大人们定要教他们在土地上的生存之法。大人们也是从他们眼前的孩提走来,从上一辈学到生存之法,而今他们再把祖辈传下来的技能交给下一代。一代代庄稼人就是这么过来的,心口相传,身体力行。而经历收割庄稼之艰辛的孩子们,日后才能珍惜饭桌上的粮食。
豆子是金贵的,比小麦金贵。我们捡麦子是一穗穗的,但是捡豆子时,是一粒粒的。豆子割完了,天太热,豆子很就晒爆炸出壳来,洒在庄稼地里,钻到黄土里。不舍得千辛万苦种出的庄稼就这么浪费掉,于是庄稼人就一粒粒在地里捡。捡豆子费神费力,弯腰不成,得蹲着,睁大了眼在庄稼地里一点点挪一点点找。远远的只见,一团团后背顶着圆脑袋在大地上蠕动。大豆的秸秆硬且扎人,可是生怕收拾时把它们戳出豆壳,只一捆捆小心翼翼抱到架车上。一趟拉得也不多,不像小麦能堆得跟房子似的。大豆堆成谷包样就拉走了。反正,收豆子是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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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夜色在大地流淌
一天忙忙碌碌终要过去。早上出门,一刀刀割下豆秸,再车车拉到场里,来来回回,就连中午饭也是在田间地头解决的。家里人做好饭,挎着框送到庄稼地里,一清桑子,“开饭啦”,“开饭啦”。声音在太阳下暴晒着飘荡着,好不容易抵达庄稼地的另一头,钻到耳朵里,带着炙热。于是干活的纷纷放下手头的镰刀,到水塘边洗把脸,就奔向午饭。
天开始泛黑了。好像九天之上的天宫打翻了墨汁,先是头顶的一片天渗出亮黑,然后慢慢向四周洇,一点点地从苍穹隆顶往下流。头顶上越来越黑,四下昏黄的边慢慢也都浸满了墨。天全都黑了。这时,庄稼人才开始陆续押着最后一车庄稼往回赶。孩子们跟在架车后面,遇到坡他们得帮忙推,但心里是欢快的,毕竟,一天繁重的收割总算告一段落了,所以,攒足了劲。
晚上,有时,孩子们也会睡在场里跟大人一起看粮食。天空是真的黑呀,好似回到了混沌之初。但只有这个时候,大地和天空才是一个颜色,才真正不分远近高低。四下只有大豆大小暗淡的灯光。大抵,打翻的墨汁流尽了,所以,斑斑点点没有被洇透,透出了光。
但天终究是天。天上有眼睛眨眨的星星,有晶莹通透的月亮,还会有流星偶尔划过。四仰八叉得仰躺在大地上的时候,才明白何为大地为床天为被。从高高挂起的星星看到低垂在地平线的星星,小孩子总愿意相信我们的土地被一个天锅盖住了,是与世隔绝的。整个世界也只是我们的乡村那么大。
池塘在月光下银波波闪闪。与漫天的漆黑相比,它波光粼粼的像是一条条挺着大白肚欢舞的鱼,像是掉落一地的珠宝蹦哒蹦哒,又像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照例眨着眼。摸着黑天,收庄稼的人终于能够闲下来好好洗一洗白天出的臭汗。脱下衣服就扑通钻到塘里,借着月光,才发现水里的大大小小的脑袋,好像浮在水面的皮球。漆黑的夜在池塘里流淌,通透的月光在池塘里流淌,庄稼人的欢声笑语在池塘里流淌。
突然在一瞬间人声静下来了,连扑通扑通打水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跌宕的一波波的光,只有寂寥茫原稀疏的虫鸣。紧接着,是一声尖叫,刺破沉默。捣蛋鬼潜到水下掐胆小人的腿,于是那人就一通大喊大叫,狂风暴雨般撕裂了大地上的沉静。
漆黑的夜最怕的静,最怕静得能听见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总觉得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跟着自己。
“俺爸,好像有东西在跟着我”,小孩子使劲拉住大人的衣服,压着细尖的声音。
“别瞎说,你是不想走路了吧”,大人像是惧怕什么东西似的不让小孩说出某种真相。随后,大人背着小孩,大步稳健地走在众人之间,把扑面的黑撇在身后,然后又钻进另一处漆黑里。似乎,夜只远远地跟着人吓着他们,而月光紧紧粘着人护着他们。月光在暗河中往返摆渡一群洗澡归来的人各别来处,终于都是虚惊一场。
最怕的东西也是最向往听到的,尤其大家聚在野外又无法入睡时。大家的场都挨着,聚在一起侃侃以打发无边的寂寥。
“我有一年也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黑天,骑着车从外乡回来,远远就看到村东头大桥下面有飘忽忽的白衣服,我就点颗烟,壮胆骑过去。骑到桥上时就觉得后座重了很多,我哪敢回头,大气都不敢喘呀。径直骑到村里时,后座才轻下来,真是吓的够呛”。一伯伯煞有其事地说着。然后就有人附和,我以前一个人看瓜时,老看见飘忽忽的火,然后夜里就听到瓜棚外呼啦呼啦像是有人在划大棚,吓得我一夜不敢睡又不敢睁眼。后来我就牵着狗陪我了……
草丛里也总是有吱吱呼呼的声音,本来不觉得什么,但听完各色故事后就不免增加几分惊悚的气氛。在野外,大小新旧的土坟多,动物昆虫也多,当然也会有眼珠子发亮的黄狼子忽然穿过。各种灵异的故事也就有了,它们属于那个漆黑无边的夜,也永远留在那样的夜晚了。
黑夜向远方漫开,我踏着月光,一路奔走。我想走出黑夜,可漆黑一团无处无时不在我周边。我想走出月光,可晶莹明月笼罩我身无片刻远离。
图片来至网络04 油自大豆出
秋收之后,庄稼人就急着榨油,谁又不想尝一尝新庄稼榨出的新油呢。于是,油坊开始忙碌起来了。从早到晚,大豆进去,一桶桶新油出来,透着香,透着热,透着浓浓笑意。
所谓油坊,其实就是农家院里的一厢房,二十米多见方,颇显拥挤。榨豆油都是手工活,慢腾腾的,从白天都黑夜,才能榨完。人们就在油坊里,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直接坐在粮食袋上的。他们彼此几乎是贴着的,闲等之余唠家常以打发无聊。不像大官们在大房子开会,坐大沙发讲一些没有情感和温度的大话。庄稼人讲话都是热乎乎的,就像刚出来的油,透着原始的气息,你嗅一嗅就分的清。他们讲的话,贴着土地,不会隔着云和雾,因此也没有高度,却更接近生命的本来面目。
大豆被蒸热了,压成草帽大小的豆饼,片片堆在原铁框里,大概十多片算一摞,在上面压上铁饼。铁框还配有一个手柄,与压水井的手柄用处相似,就是助力往下压铁饼。一点点加力挤压,油就从大豆饼中流出来,像是收割大豆时庄稼人额头渗出来的汗珠,一点点往下流。最下面有槽,引导油往桶里溜。
油装满了桶。剩下的豆饼,可以喂牲口,但新鲜的也可以熬粥,是不同于米粥的味道的,因为不常吃,便觉得味道极好。
新油进了厨房,豆秸做柴火,烧出一顿顿热腾腾得饭,进了庄稼人的胃里。自己的辛劳有了来自美食的犒劳,眼里都透着笑。
老人家蹲在家门口,抽着大旱烟。逢着路过的问,“大爷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吃了今年的新油”,老人家笑呵呵的,然后敲着烟杆头,又吸了几口。
远方,一朵云飘过来,投来一片阴凉。又飘向了庄稼地。黄豆大海退尽了潮,大地溜溜平露出本来颜色。一望无际的,有村落,有炊烟,有水塘,有两行杨树。一切都平静着,似乎在积蓄力量,迎接新一茬的庄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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