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从来不是乐土。书本是,知识是,真诚的老师是,善良的同窗是,唯独学校不是。学校只是一台机器。
毕业生总嚷嚷要回学校看老师,好奇怪,好像老师是被钉死在学校里的。回学校可以看的东西当然远远不止老师,但是大学以前的学校留给我的漂亮记忆只和其中的人有关,除了人之外的那台机器框架,我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毕业后虽然我和很多师长都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我们打电话、发信息、在校园之外的任何地方见面,但是我几乎没有再回过校园。前几年听说学校要拆掉重建,我立马想象出矮楼被轰然炸裂的景象,好像这个景象曾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后来听说学校要完完整整地转手卖出旧园子,心里便生出一种失落的快感;最后好像资金周转回来,卖也不必要了,我对这个校址的新闻就再也不关注了。唯一的安慰可能是校园里漂亮的植物不用无辜被牵连。
我第一次鲜明地感受到学校也是一台社会一样的机器,是在初中的那个园子里。我已经很幸运了,作为看起来乖巧的优等生,我直到初中才发现象牙塔再隔绝,塔里和塔外呼吸得都是同一片空气。供氧的是这同一片,干净是它,脏也是它。那时候我因为和一个温柔漂亮的男孩子交往了一种叫早恋的奇怪的恋爱种类,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说是谈话,我是一句话都不必说,只要听和点头。当时办公室里还坐着另外一个教历史的老师,我看到她抬起头,又低下头。再往后的历史课就不一样了。被微妙地优待过的人都能察觉出这种善待终止、并且是戛然而止时,施善者和自己之间奇异的关系形变。在这场无声的形变里,我知道历史老师对我的失望大概是一种师长式的恨铁不成钢。但是在历史课上,我从那以后看到的冷脸总让我觉得好像我不止犯了恋爱的错,还牵连犯了历史的错。
牵连是很隐晦的偏见。我看起来是个勉强听话的好学生,实际上心里对所谓顽劣的、充满江湖气息的同窗充满了好奇。这种冒着傻气的浪漫向往在初中那个年龄格外分明。我喜欢、也只喜欢和那些同窗交朋友。有一次课间,我和一个被惯认为小混混的姑娘在说笑,被英语老师看到了,她把我叫上讲台。让我伸手,我就稀里糊涂地伸过手背去,好像等着别人给我戴上一枚戒指。我的手被她翻过来——“和谁一起玩不好?”,又稀里糊涂我的手心被敲打了一下。
是很多这样细小的时候,让我一个人慢慢地从迷雾里习得,所有在象牙塔里行动的物种都是人,是人就会有缺陷、有偏见。我作为“好学生”常常被善意地优待,可是老师们对于我的优待好像暗示着某种更为隐晦的、更不被察觉的人和人之间的不尊重、不理解。象牙塔里的空气还是塔外这同一片空气,可是这样重要的一课,因为潜伏得太深,在学校教育里被遗忘了。是学校,在提供教育给学生、提供工作给老师前,忘记向我们做关于学校的自我介绍。
老师这个身份总是有太多符号一样的意义。叫成年人客观地看待老师这个职业尚且难到登天,让每天和老师一起慢慢生长的未成年学生意识到“老师也是普通人”大概更难。神化这个符号白白让有良知的老师承担了多余的道德压力,也让学校这台藏污纳垢的社会机器被美化成了乐园。所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每一个被老师诱奸的女学生都在改造自己无辜的心理,好像抚顺自己被剥开的羽毛——却不敢相信学校不是圣地而是机器,老师不是圣人而是人,是人就可能是人渣。
我第一次听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书,是和作家的死讯一起得知的。直到我最近翻开它,才发现这本小说的社会意义好像遮住了它本身更为惊艳的文学价值。我在读开头的时候,还会时常抑制不住地在“房思琪”这个角色身上寻找作家本人的心理映射;但是很快,林奕含就让我看到她是一个才华横溢、以笔为剑的独立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个依附于不幸、痛苦控诉的受害者——“房思琪”是她用巧思创造出来的小说人物,不只是真实悲剧的报道而已。即使撕掉印着“改编自真人真事”的扉页,《房思琪》的璀璨琳琅也不减三分;这部作品值得像所有精彩的小说一样,被公正地圈点。
我看到小说第二章中部时,忍不住写下了这篇笔记。在作者最后的高歌来临前,我写掉了这篇笔记里除了现在这一段落的其他所有内容。林奕含在高歌中写道“生气是美德”;我想一定也有更多的读者在小说情节走向明朗之前,就默念了无数遍你要生气,你要生气。因为遭受过精神暴力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施暴者甚至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个存在于无形概念之中的机器。我一直觉得在一个五十人的集体里,每不到二十人中就有一个精神有异的数字是很惊悚的;更不要提,还有更多的隐晦未明。不知道那些全身而退的同窗们发现这个数字时有没有觉得后怕过,有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幸运不是某个考试分数,而是你平安走过了冰面,冰面都没有告诉你它有多薄。
在书里,幸存者伊纹要房思琪的灵魂伴侣永远记住同伴身上的不幸。我自己觉得,走出深渊的方法不是刨根问底、见招拆招,而是搁置这个不堪、去追求其他美好。终于会有一个或早或晚的时刻,你会发现你追求的美看起来和身后的渊薮没有关系,但实际上它们已经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向深渊里填上了新土。当你痊愈的时候,新填好的土会和周围的大地透露出不一样的颜色,不动声色地把这个曾经几乎吞噬你的窟窿轻描淡写出来。其实我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没有懦弱地遗忘不幸,它只是以一种平和缓慢的方式变成了勇敢的记忆,让幸存者可以慢慢地讲出来却不必再一次被湮没。
我记得有一次高中放学前我站在年级处长们的办公室里,书包沉沉地拖到上衣衣摆那里。一个教物理的处长走到我身后想要帮我调一根书包的肩带:“根据力学原理,你这样背是很伤骨头的。”我一下好惊讶,这个从没教过我的物理老师原来这么关心学生。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把另一边书包带也调到健康的位置,就听到,“算了,反正你为了好看也不会那样背书包。”突然间办公室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偏见的房间。我很生气,也因为隐秘又强烈的自尊心感到屈辱。我气这个老师低估我的审美,气这个老师说完就转身去做事而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气这个老师的关心原来只是一个物理老师对力学原理的幽默而与我无关。我最气的是,明明她也是一名以知识而食力的女性,她又生得那么好看,怎么会在没有任何起因的情境里把追求好看当成女孩子唯一有头脑的事情,又把这件事和追求知识对立起来,平白砸给我。
这样的小事本来好像是不该重新提起的,重新提起的时候好像生气也是不应该的。但是房思琪的悲剧不正是在伸张生气的权力吗?我早就忘记这个物理老师的姓名了,但是这不妨碍我知道,这个人和所有人一样,在某一台机器中工作谋生,她既不必承担这台机器的责任,也不能免于善良的义务;当她做了错事时可以被生气,之后才是被原谅或是被惩罚。
林奕含的绝笔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拆穿了所有像学校一样的社会机器,曝露出这永恒流动的、我们赖以生存的同一片空气。干净是它,脏也是它。
2019.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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