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60秒钟
漆戚觉得,入冬以来,自己的睡眠状况比往常要好得多,他几乎不怎么失眠了。
女友阿玲也乖巧了许多,不在他耳边唠叨那些缺盐少米七长八短的事情了。
但他每天晚上却只能在午夜12点之后才能入睡。
因为有一个闹钟,它总是在午夜12点准时响起。
那应该是记忆中那种最原始的一种闹钟。有着最标准的闹铃声,忽远忽近,似乎像是隔着一道墙传过来,又似乎像是在床底下的某个角落。
那种微弱而坚定的闹铃声,会整整响60秒钟才算完。
漆戚总是在朦胧的睡意中被那微弱的闹铃声叫醒,身体便不由地僵硬,耳朵和汗毛同时竖起。
他以一种迎接的姿态,恭敬地倾听它60秒的演奏。
60秒结束之后,房间便显得异常幽静,他的身体和精神才会瞬间疲软,像一只猫一样,安静地,不被打扰地昏昏睡去。
然而,每天的梦境又似乎变得特别长,长到他完全无法从梦中抽离出来,就好像梦里的人在拉着他,不让他回到清醒的世界一样。
其实,睡梦里,他梦见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女友阿玲。
梦里的阿玲从不讲话,总是坐在空荡的房间里认真地梳着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偶尔会对着漆戚咧嘴大笑,笑容牵着嘴角的一颗黑痣,明艳动人。
她会眨巴着眼睛看他,如同他第一次在校园的转角遇见她的模样。
漆戚喜欢这样的梦。
有一天,他从晚上径直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从迷蒙的睡眼中,他看见半开的门缝外炽烈的暖阳挂在半空,突然很想出去晒晒太阳。于是,他光着膀子坐起身,随手拿起床边一件厚厚的棉衣裹在身上,拉开门出去了。
阳台上挂着阿玲洗过的各种花式的内衣内裤,以及半旧的床单。太阳从两栋破旧高楼上空的缝隙里委屈地透着半张脸。
漆戚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在阳台的小凳子上坐着,他没有感受到阳光普照的温度,反而觉得浑身泛冷。于是,他决定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再暖和一会儿。
就在那时,他被惊得掉了魂儿。
因为他回到床边准备上床的时候,却赫然看见自己正直挺挺地睡在床上。
他的心脏骤然紧缩,恐惧像藤蔓一样迅速布满全身,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2. 分饰
“那只是你做的一个梦。”阿玲回来之后这样冷静地告诉漆戚。
“是你睡觉时间太长,出现幻觉了。”她说。
对,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
记得是上学那会儿,每天早晨起床时,被妈妈喊了一遍又一遍,但身体都动弹不得。有时感觉自己已经起床,背着书包进了教室了。可是,等再次被妈妈的怒吼声惊醒时,才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
“就是这样。”阿玲说。
她不像原来那样刻薄,用这一件小事情来极尽羞辱和责难漆戚。
她反倒很认真地开导他。
“我听说人到了冬天就是容易做梦。”她带上围裙,毫无怨言地开始做晚餐。
“因为冬天是万物封藏的季节,植物会枯败,动物会冬眠,人也一样。”
“许多念头会在冬天被压抑在潜意识里,所以,我们就会做很多离奇的梦。”
阿玲手里拿着刚剥完的一根葱,走出厨房,回到床边,对床上的漆戚说。
她的笑容很甜,嘴角的黑痣也跟着表情跳跃着。她撩了一下挂在前额的发丝,安慰地拍了拍漆戚的肩膀。
“用不着那么紧张。”
一种母性的光辉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如同所有善解人意的女人一样。
“现在这样才是爱情呢。”
阿玲像是被自己的温柔感动,继续回去做饭,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我们两个人同时改掉一些毛病,生活才会变得简单而从容。你说呢?”
阿玲不等漆戚回答,就自顾自地大声笑了。
3. 小姐
阿玲并不是一直都做小姐这个工作的。
三个月之前,她又一次失业了,失业之后,她就瞒着漆戚,跟着原来的一个闺蜜,做起了皮肉生意。
在此之前,她曾当过网咖的网管,酒吧的服务生,超市的收银员……
直到做了小姐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的自己有多傻。
作为一个姿色上等的女孩,而且是三流大学毕业的女孩,凭着这条件,她完全可以趾高气扬地转圜在高端娱乐服务场所,认识无数的大款,获取以前不敢想象的收入。
但是,财富的变化不是唯一的变化。
看惯了那些一掷千金的老板,家里的漆戚就显得很低端。
阿玲就是从那时开始嫌弃漆戚的。
漆戚和她一样,大学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两人一起留在这座城市,当起了网管。
后来因为漆戚沉迷网络游戏,两个人又双双辞职。阿玲干起了酒吧服务员以及后来的一系列工作,但漆戚自那之后,就一直猫在家里打游戏,没有做过一份像样的工作。
说白了,就是阿玲一直在养着漆戚。
做了小姐之后,阿玲告诉漆戚,自己找了酒吧驻唱的工作,每天必须上夜班,收入颇丰。漆戚也没有什么话说。
但是,同居的两个人,没有了夜生活,就像机器没有了润滑油一样。
漆戚开始脾气暴躁,整夜失眠,经常头痛欲裂。
阿玲也遭受了人生中第一二三四次家暴。
为此,他们分手,又复合,又分手。
有时砸了漆戚的电脑,有时烧了阿玲的衣服,最后又哭着抱在一起决定厮守终生。
后来,他们搬离原来的城中村,租了一个环境和管理都很好的小区。
阿玲开始买安眠药给漆戚,她换了药瓶,告诉他,那是补充大脑营养的药,可以改善漆戚的睡眠和头痛。
4. 违约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午夜的闹铃在12点钟又准时响起。
漆戚感觉自己的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但那带着穿透力的微弱的闹铃声还是那样坚定地摩挲着他的耳根和神经。
60秒,60秒就结束了。
漆戚带着沉重的睡意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今天的60秒怎么这么漫长。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那声音气若游丝,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声声分明。它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他翻了身,堵上耳朵。而它却像一根绵软的丝线,透过空气穿进他的耳朵摩挲。
他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手机。
12点05分。
漆戚脑子“噌”的一下热了,愤怒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就好像它违背了每天只响一分钟的约定。
五分钟,它竟然响了五分钟,但它依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黑夜中,他翻起身,决定找它出来修理修理。
他开始满屋子找这只闹钟。
可那声音就像是一只和他捉迷藏的猫尾巴一样神秘。他循着声音找来找去,感觉近在咫尺,却翻不出一丝踪迹。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那闹钟好像知道他在找它,像是挑衅一样,声音越来越大,位置却越来越飘忽不定。
失眠的眩晕和刺耳的闹铃让他几乎抓狂。
“还是报警吧。”阿玲看着痛苦的漆戚说,“让警察来找。”
“报警?为这点小事也可以吗?”漆戚问。
“怎么不行?人民警察就是为了保护人民。”
5. 男尸
110的警察在半个小时之后来到了满脸无奈的漆戚和阿玲的家里。
“警察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半夜打扰你们啊。”漆戚迎上去递烟。
两位年轻的民警眼中露出嫌恶。
“这屋子多长时间没有整理了?屋里这么难闻!你报警是什么事,快说,我们还忙着呢。”
“是一只坏了的闹钟,它一直响一直响的,吵得我们彻夜难安。你们听。”
警察对视一眼,同时白了他一眼,准备收工走人。
这样无聊的人,他们见多了。白天生活漫无目的,晚上精神极度空虚,就只好找一些小小的麻烦,惊动警察来给他们解决。说白了,这就是刷存在感。
“哎,警察先生,你们不管吗?你们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人民吗?我就是人民啊,我现在脑袋就要炸开了,你们管不管?”
警察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他情急之下,从后面抱住其中一个警察的腰。
“警察先生,你要管管我啊,只有你们能救我啊。”他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警察们担心半夜吵到邻居,引起围观,只好又推着他进了屋。
“你一个人住吗?”警察开始做出认真对待的样子。
“我和阿玲。”
“阿玲是什么人?”警察问。
“是我女朋友。”
两名警察又对视了一眼,眼里藏笑,“那你叫她也出来一下。”
“警察先生,这么吵的闹铃声,我完全没办法和你们交流啊。你们能不能先替我解决一下?”一直被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让他有些不耐烦。
“女士 ,请你配合工作,把阿玲叫出来。”警察抬高了声音。
“她在里面卧室。”
“阿玲?”他喊了一声,没人答应,又极不情愿地进了卧室。
“阿玲,阿——啊——”
一个人闷然倒地的声音传了出来。两位警察警觉地端了端枪,急忙走进去。
打开灯,只见卧室除了晕倒的女人,还有一具腐烂的男尸。
6. 真相
冬日的阳光明媚地倾洒在窗上,女人坐在病床上,蓬头垢面。
面前是三位警察和一位护士。
“漆戚没有死,你们骗我。”女人摇晃着脑袋,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流过她嘴角一颗明显的黑痣。
“你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女警问。
“我叫阿玲。”
女警看了一眼另外两名警察。
两天前的凌晨,这个女人声称自己叫作漆戚,家里有闹钟整夜吵闹不停,打110报的警。
之后,警察在她家里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的男尸。
“从尸体报告来看,漆戚已经死了一个月了。”女警说,“他死于大量服用的安眠药西泮,你难道不知道吗?”
阿玲不说话,只是摇头。
“你和他的尸体同住了一个月,你真的不知道?”
“漆戚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他没有死,没有死!”阿玲突然涨红了眼睛,狂乱地哭喊,之后,陷入了昏迷。
三位警察在护士的示意下,无奈地步出病房。
“根据医生初步诊断,患者这个症状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角色扮演。”护士对警察解释。
“这种现象也太离奇了,我们要怎么结案呢?男友死了以后,她把自己幻想成男友?”警察问。
“有心理创伤的人,尤其是女人,生活中经常遭遇到变故和刺激,精神症状会逐渐不稳定。男友的死,或许是她精神分裂的一个导火索。”
警察们会意地点了点头。
的确,经过他们调查,病房里的这个女人,就是阿玲,而且她的生活一定也极不稳定,因为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打110报警。
根据警察局的记录,这个叫作阿玲的女人,在这三个月之内一共打110报过三次警,而前两次都是因为和男友的口角和肢体冲突,有一次因为吵架,两人甚至烧了租住的房屋。
阿玲的生活似乎并不平静。
如果眼前的阿玲真的患上了精神分裂,那导致她分裂的,一定是男友死亡这个强烈的刺激事件。
而内心的愧疚感,则是她把自己幻想成男友漆戚的原因。
那么,她为什么而愧疚?她真的是精神分裂吗?
7. 闹钟
入夜,医院的楼道内灯光熄灭,病房里,被护士打了镇静剂的阿玲显得疲惫而安静,月光下,翕动的睫毛的暗影在紧闭的眼睛下隐隐绰绰。
另一张床上坐着白天问讯的女警。
空气宁静。墙角的地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闹钟,秒针铮铮的节奏在空气中不疾不徐。
突然——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凌晨12点,清晰的闹铃声骤然响起。
女警和阿玲同时打了个激灵。
女警坐着没动。
只见阿玲猛地睁开眼睛,气急败坏地掀开被子,对着旁边的空气叫喊:“阿玲,阿玲,你听,它又来了,那个闹钟又来了。我睡不着,我睡不着啊。”
这时,女警开了床头的灯,关掉闹钟,站起来。
“你在喊我吗?”她对着阿玲说。
阿玲看着她,眼中充满疑惑,“你不是阿玲,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不是阿玲?那我是谁?”
“你是给我家藏了闹铃的人。”阿玲眼中露出恨意。
“闹钟是漆戚定的,不是吗?”女警看着阿玲的眼睛,继续试探。
“不,不是我定的闹钟,一定是你,你这个害人精。”阿玲愤怒了,她张开双臂想要冲过来抓女警。病房的门被人撞开,其他两个警察冲进来,从背后扭住阿玲。
“她的精神的确有问题,入睡前,她知道自己是阿玲,可是,突然被闹铃吵醒之后,她的第一反应,又认为自己是漆戚。”女警有了答案。
护士进来,警察们也带着的接近真相的轻松从病房退去。
阿玲家里真的是找出了一个闹钟。
闹钟原本被定在每天凌晨12点整,每次只响一分钟。
午夜12点的闹钟,就在漆戚尸体的枕头底下。尸体已经腐烂,闹钟被尸水腐蚀,也出了毛病。
于是,就在那天夜里,阿玲报警的那天夜里,它不再坚持原来的一分钟的时长,响起来就响个没完。
现在看来,那应该是漆戚给自己每天定的闹钟,而且,阿玲对此并不知情。
警察通过询问已经找到了线索,在阿玲从事“做小姐”活动期间,漆戚有过偷偷跟踪阿玲的行为。
那么,漆戚的死,到底是阿玲的恼羞成怒,还是他自己看破红尘?永远都没有答案吧。
也许你会认为漆戚是自杀。因为她若杀了人,就不可能蠢到因为一个闹铃打电话叫警察来家里。
但是,你别忘了,阿玲,她可是有精神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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