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花零落无踪，苹果花含苞初放的天河村，人们开始忙着浇地种玉米。
绕村而过的河水昼夜流着，急行军似的，涌向了田野。
九点多，一弯眉月斜挂西天，几颗星星与村庄零星的灯光相映点缀着夜空。
在村东的一块地头，从晌午就等水浇地的二喜，下巴杵在铁锹把上，站在水渠边，静静地听流进地里的水声，咕噜咕噜的。
四周黑乎乎、静悄悄的。流水的声音让二喜想起去年的今天，他一口气喝了三瓶矿泉水的咕噜声。
去年的今天是二喜49岁生日。照例是忙着种玉米的时节，照例是忙着轮水浇地。
临近谷雨，开始还乍暖还寒的天气突然就热了。晌午28度的高温，热得浇地的二喜光起了膀子。
二喜站在地头的一棵树下，下巴杵着铁锹把，肚子咕噜咕噜叫。
今天咱过生呢！看这苦哈哈的，过生也吃不上一口应时饭。二喜饿得想。
水咕噜咕噜着流进地里，二喜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口渴的二喜咽了口唾沫，喉咙咕噜响了一声。
四周明晃晃、静悄悄的。二喜出神地看着水流慢慢浸润着土地，黑色的地方已然是一大片了。
吃口烟哇，这也能顶饭。二喜挪开放在铁锹把的手去掏装在裤兜的烟。
突然，手机响了。大悲咒的铃声霎时盖住了水流和肚子的咕噜咕噜声。
二喜的烟盒和手机装在一个裤兜里，二喜放开刚刚抓住的烟盒，赶紧掏出手机，一看是生号。
喂，谁?二喜问。
我、我，二喜哥，我是三、三奴，嫂子出事了！你、你、赶紧来！本来就结巴的三奴端着手机更结巴了。
啊！在哪？
在、在常、常家渠！
二喜挂了电话，扔了手里的铁锹，翻身骑起摩托直奔常家渠。
到了看见老婆桂花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旁水渠的电动车零件碎了一地，一个瘪了的饭盒挤出一堆面。
二喜停住摩托车，跑到桂花面前，双手扶起上身抱在怀中急问，你咋样?
没事，就是腿疼。桂花有气无力地说。
咋了这是？二喜问。
骑得快，没看清路，栽了水渠了。桂花疼得嘴唇发紫。
那、那个水渠，现在可、可深了！三奴结巴着说，我、我出来浇地，就、就见嫂子在这躺、躺的了。
三奴，赶紧叫救护车！二喜抬头喊。
叫、叫了，快来呀！
你大晌午的出来干啥？二喜低头问怀里的桂花。
今天不是你过生了，你为浇地肯定肚饥了，我思谋给你送碗长寿面吃。桂花勉强挤出了一丝笑。
哎！你呀，我马上就浇完回家吃呀，还急这一会儿。二喜又气又心疼。
救护车来了。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和包扎，赶紧将桂花抬上车直奔医院。
经医生诊断摔得太严重，引发了感染，急需截肢。二喜颤抖着手在护士递过的一张纸上签了字。
手术室灯亮，医生紧张地进行手术。室外，二喜垂着头坐在椅子，两只手搓来搓去，控制着颤抖。
三奴买回三瓶矿泉水，又饿又渴的二喜一口气将三瓶水喝了个精光，喉咙咕噜咕噜响。
手术室灯灭，出来的桂花没了半截右腿。
病床上，二喜紧攥着桂花的手，一头杂乱的花白的头发，深深埋在白色的床单上。因全麻而沉睡的桂花，一行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那行亮晶晶的泪在桂花脸上滑到了病房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光，滑到了田野上刚刚发绿的树，滑到了常家渠那堆凌乱而沾满尘土的长寿面上。
一个月后，拄起单拐的桂花出院回家了。以前那个勤劳能干、能说会道的女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以泪洗面。
甚至有一次，桂花要喝药寻短见，被二喜及时发现制止。
你要干啥呀?二喜吼桂花，一把将药瓶摔碎。
我活着是个累赘，让我早点死吧！桂花扔掉了单拐，哭嚎着。
你死了，我咋办?你死了解脱了，我哪！我咋办？二喜哭着问。
我，我不知道啊！桂花拥进二喜的怀里，我不知道啊，二喜，咱们该咋办呀？桂花泣不成声。
有我在，老天爷还能灭了咱？你给咱和以前一样，好好活！二喜抱紧怀中的桂花红着眼说。
失去了家庭的得力助手，二喜有时感觉不仅是老婆桂花失去了半截右腿，他也失去了。
一个家的事务都压在他身上，他不怕。桂花的胡思乱想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毕竟，人在，家就在，家在，那还怕啥！
咕噜，黑暗中的二喜咽了口唾沫。
二、二喜，完、完呀不得了?另一块地头的三奴喊二喜，一个烟头在远处一亮一暗。
完啦！三奴，你接水哇！二喜喊过去，打开头灯闪了几下。
噢！那、那你赶紧回，回哇！嫂、嫂子肯定在家等、等你的了。远处那个烟头重重亮了一下，变成一道弧线飞了出去。
我这就回呀！二喜喊着，一道摩托车灯光霎时划开了夜幕，拉链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听见二喜的摩托车声音，坐在炕上的桂花赶紧拄起单拐进了厨房。
二喜进家，看见在厨房擀面的桂花，问，你大半夜做啥了？
给你做长寿面。桂花笑，今天你过生呢。
甭做了，都大半夜了，我不饿呀。二喜又气又心疼。
不，过生一定要吃长寿面！自咱俩结婚，我给你做了29碗了，今年是第30碗，更不能落下。
可是我担心你，甭累着。
没事！只要我在，每年过生我都给你做。桂花笑，二喜，你帮我加把火。
噢！只要你高兴咋也行。二喜也笑了，蹲在灶膛跟前加火。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摆在了两人面前。照例是粗细均匀的面条上面卧着一颗荷包蛋，香喷喷的肉臊子不多不少围在周边。不同的是，心灵手巧的桂花用红辣椒切了个“50”，放在荷包蛋上面，红红得很喜气。
50岁了，知天命了。二喜感慨。
生日快乐！桂花轻轻说。一张脸笑得泛着红晕。
自出事以来，桂花一年从没这样笑过。看见桂花笑，二喜仿佛看见了30年前娶进桂花的那一天，掀起红盖头，桂花就是这样笑得一脸红晕，像花一样。
二喜看看桂花的脸，又看看桂花拄着的单拐，眼眶一下子充盈起来。
这30年你跟着我受苦了。二喜拉起桂花的左手，紧紧攥在手心。
我不苦，只要有你，我就安心。我也想通了，这个家我不能倒下，你也不能，不管遭遇什么，咱们都要好好的活。
桂花抬起拄单拐的右手给二喜擦掉眼角的泪，笑着嗔怪，一个大男人哪的这么多女人泪啊。
嗯，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咱们好好活！二喜擦擦泪，笑了。
快吃吧！面要冷了。桂花给二喜递过一双筷子。
嗯！二喜接过筷子挑起面条，一吸溜，面条游进嘴里。
二喜吃，桂花笑。
斜挂在西天的那弯眉月印在了窗户，仿佛也笑得眯起了眼睛。
这碗长寿面，二喜吃得最慢，最香。
2018.04.20
(创作感悟:浸润在柴米油盐的爱情，有无奈，有辛酸，但细细品味，更多的是温暖，也是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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