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老公迷上赌球了。

等他坦白的时候，已经欠下十万。

过去几年，他陆陆续续在网上下注，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共36万。我也有所行动，删除他一切网络支付，原以为已经扼杀在摇篮里，然而防不胜防，他同事提供账号，甚至借钱给他接着赌。

这十万，其中7万还是高利贷。

对于赌博，我并不陌生。

很小的时候，跟父母在杭州军区做工程项目，当时误闯入工地，看见一圈工人正围在临时搭设的小卖部看一部恐怖片，黄秋生演的一部cult片，不小心瞄了两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夏夜是我心头抹不去的阴影。

多年后再查这个故事，发现是一个关于赌博的故事。18万赌资引发的惊天灭门惨案，全家老小包括店员都被杀害，还做成了包子。轰动一时，后拍成电影。

真正感同身受还是在杭州上大学时。

有一天我接到父亲电话，他神秘中压抑着欣喜说，老家正在流行一种"娱乐活动"，猜生肖年龄，一旦猜中就是1:40。我本能地浮现那部恐怖电影，劝告他: "爸，不要赌博，千万不要!" 电话那头爸云淡风轻地笑笑:"小赌怡情嘛。"

舅舅在杭州开了两家自行车连锁店。当时周末我就去舅舅家，给自己加餐。

舅舅从租一间仓库批发十几辆自行车做起，真正的白手起家。当时正在计划开第三家分店，也计划让妹妹留下读书。由于他勤快老实，生意很好。杭州的警察也很给力，遇到小混混，拨一个电话，两分钟后就来维持秩序了。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召唤，舅舅莫明就回了老家，深陷其中。具体细节我当时并没有关注，只是发现店关了，他们重回老家。我周末也无处可去。

我在严冬回到阔别的家乡。这才第一次参与赌博。

我完全是被全家莫明卷入，就像钱塘潮水逆流而上，傻乎乎地掏了打工赚的一千元，结果当晚没有压中，那种失落的感觉记忆犹新，最令人后怕的是起了"盗窃心"，脑海里默默计算，中了一千就是4万，中了一万就是40万，当时大部分人收入才几千，这样一想，连我这个大学生都起了贪念，甚至鄙夷起勤勤恳恳的劳动来。当时也能感觉到所有亲戚在过年时，对于城里归来的高学历，有体面工作的人，统统失去了应有的尊重。每个人都沉浸在一夜暴富，不劳而获的幻想中。我仿佛暗黑版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掉入一个贪婪的洞穴。

我鬼使神差上网搜寻，看见有一个网站，说能够预测下一期号码，联系了他，跟父母亲戚商量，他们欣喜若狂，说，如若如此这次要押一个大的，一次翻本。

于是心无设防地给骗子汇了两千。戏剧性的是，那次居然猜中了生肖，但具体年龄没有中，也算中奖。全家买的多，总共中了二十万。然而，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得意中，庄家跑了。于是大家紧急开会，纷纷出主意。

有人说，他人虽然跑了，庙在。县里那套房子强行占有，当做赌资抵押。

有人说，打听到他躲在哪，逼迫他给钱。可以雇人打他。

有人说，他孩子还在老家，查到哪个学校，绑架过来威胁他。

这些想法一听就已经涉嫌犯法。当时我已经深深体会到赌徒的冰火两重天。

老家渐渐流传一些离奇的故事，比如某个妈妈自顾赌博，小孩不慎落水，或者小孩烫伤，甚至小孩掉进滚烫的锅灶。本地报纸也开始报道骇人听闻的新闻。

我有一种幻灭感。

现在想来即使顺利拿到20万，也只是诱饵。一直玩下去，就一定会血本无归。

老公迷上赌博后，我才回忆起这一段。吹去浮尘，我闻到了同样的气息。

我们坐下来。我强忍怒火跟老公说:"我发现，赌徒心理惊人的一致。先赢一点，尝到甜头，然后想发财，开始输钱，想翻本。翻本想赢钱。周而复始。上瘾机制和吸毒差不多。"

老公开始狡辩:"我当然是想赚钱，让你过的更好。我答应你，这次还债之后，洗手不干了。两条路: 我们一起还债，两年还清，好好过日子。或者离婚，但我不会答应离婚。你回娘家我也不会答应。"

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当年在舅舅家，就是那个失去两家门店，亲手葬送女儿在杭州受教育机会的舅舅，一次深夜还在抱着一本滑稽的画册研究生肖。里面写满了故作玄虚的诗句。甚至白天他坐在电视机前看天线宝宝，我试图跟他解释这个动画片是外国拍的，多年前就拍了，跟赌博牵强连起来非常黑色幽默。

当晚我听见扑通一声，舅妈厉声咒骂他，我吓得马上推门查看，发现舅妈正用脚连珠炮似的蹬舅舅，舅舅滚在地上，手里还抱着册子，抖抖索索地看着。我对他心生怜悯。

如果有人问我，一个男人丧失尊严是什么样子，我能很快把这一幕从记忆深处捞起来。

现在老公耍无赖的表情，和舅舅的画面隔着时空并列放在一起。

这就是渐进强化的过程，就像小白鼠实验，有一只按一下按钮就能掉一颗食物，有一只按一下，两下，随机掉食物。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奖励的白鼠，会更加频繁地去按机关。

"差一点就赢"的心态，不确定性的奖赏，就是赌徒心理。

我思考过后对他说:" 我们先解决高利贷，我打算用信用卡借钱先给你垫上。之后我们还是离婚吧。我不能拿我的现世安稳做赌注。你也要告诉你的担保人和赌友们，你的信用很低，以后没有人会帮忙还债了。"

下午我约闺蜜喝下午茶。

她说:＂离开吧，这种恶习就和家暴一样，在我是零容忍。你当初嫁给他，赌的是婚姻幸福。你说那些扑克、麻将、老虎机是罪恶之源吗，并不是，那只是我们欲望的实体投射。有赌徒心理，下棋也可以赌，追女生也可以赌，我能不能瘦下来? 也可以下赌注。＂

我说: ＂是啊，人人都是赌徒。这次，我赌他改不掉这个恶习，而且我愿赌服输。"

＂我赌你这次舍不得离开他，你对他还有侥幸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