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雾成凇

早年读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心追手摹，想见湖山中雾凇的状态与真趣来: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文辞中的雾凇是诗人笔下的意象，也是其内心的意境与情趣，其景愈清，其境愈静，其心愈淡，其意愈悠。越想追摹，越不可得，久而久之，便郁结成垒，心中渴念，越难消弥。

日前，陪同几个朋友上山，巧遇了一场雾凇，那份意趣，或与张岱有缘，如能消弥胸中块垒，也算是圆了多年夙梦。

也许山下的初冬不过是金秋的简单延续，山上的季节已是北国严寒、雾漫山沉。大月山人从山上发来抖音，山雾卷地，风起涌云，仿如混沌初开，不辨东西。当我赶到大月山时，正好是风雨交织，松枝树叶的积水很快就凝结成冰，像腊染敷衍过一般，晶莹剔透。风不停地摇晃着树枝，雾不断地涌起又飘走。浓浓的山雾只有到了大月山才有这般的流动，因而可视范围不断扩展、增加。我索性停车驻足，站在风雨中，一任风飘雨洒，吹我的乱发，飘我的衣襟。

山雾继续涌动，山树不断摇曳，山池中的碧水像凝动的胶液，只泛起微微的涟漪，难兴波澜，我想起李义山的名句，“尽日灵风不满旗"。当我赶到山人住处时，几个朋友先我而到，一盆盛大的炭火燃情正炽，烘得室内暖如春昼。朋友们近窗而坐，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我却伸出双手，攫取般烘着这盆炉火，不停地搓着双手，似有拥火入怀的冲动。久违了，山里人的炭火!久违了，木炭升腾的火焰炙热可亲。远道而来的朋友可能是被外景所诱，哪怕是冻雨砸地，冰雪敲窗，也要不顾一切，举着手机往外面跑，抢拍照片，留作纪念。

明明是一阵阵山岚与雨雾的飘拂，转瞬之间，已是白霜挂树，雾凇沆砀，山与云、与树、与路、与屋、与峰峦谷峪连成一片，纷纷扰扰、莽莽苍苍又变换成冰雪世界，玉树琼柯。几次车临路口而不辨方向，行车的速度几近蜗牛的节奏。

庐山的雾凇也算是庐山一大奇观，由于其特有的气温与云雾，每到冬季，时有雾凇，非雪而白，非雨而冰，尤其是由云转雾，由雾而凇的过程更是让人惊叹，如川剧中的变脸，如电影中的换镜，转瞬之间，便完成了舞台中的造景。只是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而言却一时无法适应，瑟瑟中很快就躲进了一家叫竹缘的民宿。

民宿临街不远，后改为“云帆诗友会庐山工作站"。距美庐别墅不过数百米之遥。庐山的民宿也大都是由一些老别墅改造而成，这些老别墅过去住过不少政要士子、商贾名媛，也曾经是外国人的“天堂"、蒋介石的“夏都"，除一些已改造成名人故居或纪念馆等供人参观外，也有部分开发出来，转为民宿。竹缘便是其中之一。

记得暮春三月诗友会主编召集诸诗家齐集竹缘雅聚，微雨中有客携尺八自度，群情正起，诗酒纷沓，后有庐山诗家卢象贤者作文以记其况。

“天无情调，何晴变雨？地无情调，何山着花？盖欲示人惜此良辰美境，诗化浮生，随处而生乐也。

且夫庐山者，诗山也。慧远初开风气，渊明吟雅田园。至青莲、乐天结庐而居，四海吟家皆仰而望之矣。"

全国各地著名诗人吟家纷至沓来，或思贤访友，携稿相聚，或豋临揽胜，寻诗觅句，一时之间，成了庐山文化的焦点。我对壁上杨逸明先生的题句印象深刻。其书法不仅线条虬劲多姿，且通篇气韵生动，随意中见自然，跳荡中露真趣。尤其诗作，更见大家风范，笔力所及，莫不尽情。这大概是杨先生今年初秋时节客居此地的即兴之作，行吟之间，自出机杼。其诗云:

足踏青山顶，手扪天上萝。见闻林鸟熟，分合野云多。叶掩人成土，江掀史有波。苍茫劲节在，仍唱大风歌。

这次飞雾如雪，完全又是另一番样子。门前一片竹林杈桠于木质的平台之上，在浓浓的云雾间，竹杆竹枝始终保持着挺立的身姿，不时传出些沙沙声响，这些竹声与山风、雾气合力，似清音入耳，曼语绕梁。当然，应曹先生之约，为之题写的"竹缘"木刻我也是首次看到，尽管夜色中灯影迷离，书迹再熟悉不过，朦胧中不免多看两眼，仿如柴门风雪夜，他乡遇故交。

我喜欢云雾中的庐山，更喜欢由云雾而渐变雾凇的雪态，站在廊道下万物静观，感受到的是，夜重风来千嶂雪，山高雾涌一天凇。轻飘飘的细碎雪花飞舞，从黑暗中飘来，聚聚到灯影下，平台前，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化成雪影，这是我入冬以来第一次看到的雪景。说是雪影，实属似雪非雪，似霜非霜，有如天外来客，有如精灵梦幻。转瞬之间，把夜的山色染成了白昼，把黑的树影敷成了琼妆。这份艳遇，也许只有夜深人静，山色空濛时才能细微感受。张岱安可觅乎？

是夜，与痴似“相公"的人还有宜兴的壶友，天津、南昌的茶友，在漫天皆白，"雾凇沆砀"的夜色中穿行，徒步重又回味了一把《庐山恋》，行意之间，仿佛又回溯到了那些过往的年代，与过往的历史人物一一遭遇，此中真趣，“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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