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H市六十公里的山里，有一座温泉小镇，镇上温泉疗养院一家接一家，大伯带着我们穿过小镇一直来到山脚下，顺着小溪开了约摸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依山傍溪出现了一座貌似道观的建筑，挂一匾额：逍遥谷。大伯示意我到了。
我把车停在门前的停车场，有几辆百万级的豪车停在那里。
进了门，大伯跟前台说，跟姑姑打过电话预约好的，前台接待说：“姑姑正在会客，前面一个客户超时了，姑姑刚交代过，先请你们泡泡温泉，她就来。”
前台有泳衣出售，我们各选了一件，去更衣室换了。我和大伯下到入口处的白草乾坤池预热，大伯说：“姑姑原是省某医院精神科主任，是省里著名的精神科专家，当年她要下海，医院不准她辞职，她就出家去南方当道士去了，云游了几年回来创办了这家疗养院。”
远远看见向天她们母女走来，个个形销骨立，大伯又看看我，说：“大家都瘦了。”
我才注意到，大伯原来凸起的肚子几乎快平了。
放眼望去，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各种池子星罗棋布的分散在漫坡上，远远的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因为有温泉，虽然已是隆冬，院子里花草树木仍一派葱茏。
我们一个池子一个池子去泡，每个池子里都有一个中药袋，人参、首乌、玫瑰、山姜等等，有服务员往来送茶水和小点心，帮着挂浴衣提拖鞋。
泡到第三个池子的时候，服务员跟大伯说了句什么，大伯说：“我去那边做个按摩治治我这老腰。”
我们又泡了几个池子，大伯回来了，对岳母说：“这里这个按摩师有两下子，若兰你不是最近头总晕吗，没准是颈椎的问题，你也去试试吧。”
岳母沿着大伯手指的方向去了。
岳母回来后对我使眼色，我会意：“我去个厕所。”
我穿上浴衣跟着服务员沿着一条汩汩流趟的小溪，走到一个正流泄而下的水帘旁边，服务员停下，示意我上去。我拾级而上，抬头看见“烟雨台”几个字，从上往下看果然水雾弥漫，如一片烟雨。
一个穿白袍高挽发髻的道姑正在沏茶，她抬起头来，面色红润，一双亲切而深邃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温和的注视着我，递给我一杯茶，我回了茶礼。
流水哗哗的淌着，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她问了我向天最近的饮食起居、精神状态、行为语言。我都一一如实作答。
我回来后不久，服务员来请：“姑姑在花影阁恭候。”
我们都穿好浴衣随着服务员沿着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走到一栋外墙和屋顶都缀满鲜花的玻璃房子里，向天不禁赞到：“好漂亮呀！”
道姑快步走过来，拉住向天的手腕，学着向天的语气和声音：“你也好漂亮呀！”
向天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道姑进一步赞到：“你的小牙也好漂亮呀！”
向天咯咯地笑起来，多少日子没听见向天的笑声了，我一下子感到轻松了。
大伯介绍：这是我弟妹、我侄女、侄女婿。
姑姑说：“你们进蒸房去蒸蒸，我跟天儿去那边玩会儿。”
我们进了汗蒸房，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她们俩，边走边聊着向小院深处走去。
进来一个中年女服务员，也是道姑的打扮，她跟大伯很熟，放下茶盘和点心，拿起水瓢一边往石头上浇水一边说：“那个女孩儿，一看就知道是高教授的孩子，长得很像他爸爸。”
岳母吃惊的看大伯，大伯说：“我认识姑姑有二十年了，平时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都找姑姑来化解，几年前我和思远来温泉疗养的时候一起来看过姑姑。”
岳母说：“我早该知道，是我太粗心了。”
女服务员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放下水瓢出去了。
岳母问：“他是向天高考那年得的这病对吧？”
大伯点头：“那年过年聚会的时候，我看他不对头，就把他拉来了。”
岳母哭了：“思远，我对不起你，我要早发现也许你就不会死。”
“妈，怎么回事？”
大伯说：“若兰，别太自责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她像自言自语：“我现在才猛醒过来，原来他一直受着精神忧郁症的折磨。他的病应该是从向天高三那年的冬天开始的。
高三那年冬天，老师们称作是黄金教学期，课业空前的繁重，学校和老师也都在营造一种紧张气氛，向天说我有时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那天返校的时候她把一盆多肉装在书包里偷偷带走了，那哪里是一盆小花啊，那是一颗炸弹！”
大伯说：“这件事我知道。”
“我觉得思远从那件事情开始就变了。”
“怎么变了？”我追问。
“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明朗，有时甚至很阴郁，我们俩说话时，他总是说一些让我感到意外的话。”
我想这里面可能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就又问：“向天说过茹溪替她顶了雷，怎么调的包，她还真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思远始终也没有跟我细讲。我想归根到底还是要感谢茹溪家。那件事发生以后，他说出去找人就走了。第三天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朔方县城，让我次日带着向天去朔中重新录口供，让向天把事情都推到茹溪身上。向天一听就炸了：花是我带去的，人也是我推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茹溪！
“我也觉得这样做不妥，太委屈茹溪了。思远说茹溪的学籍早就到了内蒙古，她在内蒙古参加高考。他家本来打算过了春节再让孩子过去上课，现在这边出了事，只好提前过去，这边他们放弃了。
“”向天不信，非要和茹溪通电话，茹溪在电话里证实了情况，努力劝说向天把事情都推在自己身上，她也接到通知明天去学校重新录口供，咱们要统一口径。”
“事情解决了，思远回来了，我觉得他变了一个人。进门也不理我们，把大衣扔在椅子上就钻进卧室睡了，一连睡了好几天，好像全部精力被耗干了。
“向天老老实实在屋里学习，不敢出来，那几天家里安静的好像一下子空了。
“回家反省七天的期限到了，学校通知向天复课，他也没去送，我自己开车去送向天，路上向天不停的哭：“爸爸说过，他会永远爱我，不管我闯了什么祸都和我一起面对。从我回来爸爸就没有理过我，这回是真的生我气了。’”
“思远确实说过那句话。那是向天自杀出院以后。她不愿见人，整天一个人对着窗户呆坐着，吃的也很少。我和师哥商量让思远回来。我给思远打了电话，他几天之后就回来了，向天一见爸爸就哭了：“爸爸，对不起，这次我又闯祸了，我真怕你不爱我了，不回来了。”
父女俩抱着哭，思远一下子又失去了原则：“不管你闯什么祸，爸爸都爱你，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我对向天说：‘你爸爸那么说是不对的，向天你记住，不是不管你怎样别人都爱你，别人爱你是有条件的，如果你一贯任性胡来，就会渐渐消磨掉别人对你的爱。’
“我对不起茹溪、对不起爸爸，也对不起妈妈，我对你们发个誓：从今以后，发奋努力读书，绝不再惹事！”向天哭着起誓。
过了几天，向天往回打电话问她爸爸好点了吗？思远把电话接过去劈头就说：“为了你，爸爸做了很多违心的事，你已经毁了我的一世英名！”
我又把电话抢过来，向天在电话那头一直哭着说：“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我安慰她说：“你爸爸也是恨铁不成钢，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用好成绩报达你爸和茹溪吧。”
放下电话我就和他吵起来，他的话真是太重了，以前他从不对女儿说重话的，这已经不是他的风格了。
从那年冬天，他真的是变了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会问：“你说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我说：“人这一辈子，谁不做点亏心事，你是为了孩子，别人知道了也可以谅解，况且这件事咱们没有给谁造成多大的伤害，茹溪只不过是提前些天去了内蒙古。”
“谁说没有伤害？我伤害了我自己！”
这个书呆子，一辈子也没做过亏心事，就做了这么一件，心里就承受不了了。
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你说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笑：“没有人能回到从前。”
他仍然关心向天、热心朔中的事、积极完成老师布置的各种事，每个星期给向天写封信、家长会发言，百日誓师在全校大会上代表家长发言，在家长QQ群里呼风唤雨，他仍然是那个称职的父亲，优秀的家长。
只是我们开始疏离。他要么就是一个人喝闷茶，要么整夜在书房写东西。
我拼命的往外跑，做了社区老年合唱团的指导老师，晚上去跳广场舞，有出差的机会抢着去。
有一次聚会之后，师哥你让我多关心思远，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神那么忧郁，就时常的拉他去散步，找话题和他谈心，有一次我说：“你一直也在成长，那么逆天的事你也能办成，终于学会应对社会了。”
我本意是想夸他，没想到他突然就火了：“我才不愿意应对这污浊的社会，这是为了向天，换了第二个人，就算是为我自己，我也不这么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