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候

“每个人小时候都是磨人包。”我对孩子说。他出门一步路也不肯走，说自己很累，一直要抱着。抱着才觉得是被宠爱的。他对我的话有些质疑，想了想，睁大了眼睛问：“那姥姥姥爷有小时候吗？”

不等我回答，又说：“应该没有吧。姥姥姥爷只有老时候。”

时光在人身上刻下的印记，如此清晰可见。时光定格在这段日子，不事过去，也不问未来。

有篇文里说，不经意翻出母亲五岁时的照片，愣在那里，竟不敢相信，母亲也五岁过。我也在家里东翻西倒，找不出母亲五岁的照片。倒是有些年轻时的照片，那基本都是有了我之后，影影绰绰，这些都是能在记忆里觅到踪影的。虽不甚清晰，却也跟残存的形象吻合。再看看如今她脸上细密的皱纹，发丝中过半的白发，有些迟疑，父母真的老了吗。

能不老吗，都退休了。一想到他们的人生只剩下老时光了，我真不愿正视他们的老去。那个出差回来一定会给我带零食或者新鞋子的爸爸呢，那个对着录音机捣鼓拿着腔学粤语、学闽南语唱爱拼才会赢的妈妈呢，那个在饭间问起我的学习就会暴跳如雷的妈妈呢，那个因为一个多音字非拖着我下楼去找老师的爸爸呢。那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保护神的父母去了哪呢。

他们日渐老去，老到就连发发脾气都会有所顾忌。身体略有不适，就生出细思极恐的担忧，密密麻麻，絮絮叨叨，直到在医院耗时几周，做一个又一个检查才放心。先是担心心脏，然后是肾，再换作心脑血管。大大小小的异常状况，医生一一排除，他们才终于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也不算好觉，家里还有两个小孙孙呢。一个只能抱在怀中咿呀学舌，另一个拉在手里半乖不乖。很多事情开始征询子女们的意见，大事小事也开始有商有量。忙忙碌碌好些年，他们已不再记得自己当初的兴趣和喜好。多年后单位破产，他们携手来到市区做起了小生意，门市生意，算是把他们彻底拴牢了。

以前爸爸最爱钓鱼，自从做生意这十几年来，是彻底没有重温过钓鱼的乐趣了。钓友们不论严寒酷暑，每年总要去上那么个七八次。每次临行前，必定会邀上爸爸同去。可事不凑巧，爸爸回回都脱不开身。渐渐地，也不再有人约他了。爸爸也不说什么。钓鱼需要心静，需要花整整一天的时间，他放不下。放不下生意，放不下家里的一切。以前妈妈爱在阳台上侍弄一些花，在单位院子里开辟了一些荒地种菜。花和菜长势都很是喜人。现在房子的阳台上晾满了娃子们的衣服尿片，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每每看见别家窗台上夺目怒放的各色鲜艳花草，她总是叹气，“花儿啊，你不管它们是不行的。这些娇贵是需要花大把时间和精力去伺弄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乐子变成了搓麻将。搓麻将这事情是可以挤出时间的。实在没空，摸上几圈也是可以过过瘾的。爸妈都是很热情的人，常常呼朋唤友在家聚餐。聚餐和麻将相辅相成，刚好孩子也有人哄了。我对麻将向来是深恶痛绝的。小时候曾掀过大人的麻将桌。不同的是，旧时手动的麻将桌我一推就倒，而今电动的稳如磐石，我推一推，纹丝不动。但转思一想，老人也就这点乐子。随时随地，搭档随叫随到。其它的能干嘛呢，出去玩，没时间，走不开，吃不好，玩不动，怕花钱。现在，只要他们高兴就好。我也高兴。那是他们的老时光。

妈妈说，想要回老家盖一幢房子，房前种花，屋后种菜。我说还得种上几棵果树。无奈的是，要照顾孩子，孩子要上学，要接送。等孩子可以独立了，估计他们也就动不了喽。说说也就是说说，暂时没能有种花种菜的小趣，照顾着小孙孙，陪着一起笑闹玩乐，虽然忙累，也还是添了很多欢乐。

周末回店里看看，弟媳说父母在屋后晒太阳。从店里穿出去，远远看到老头戴着老花镜低着头，老太太也是低着头，手跟着上下挥动。旁边放着一辆婴儿推车。阳光照下来，懒洋洋的。半岁的小侄子在车里睡得正酣，肥嘟嘟的脸蛋被衣服挤得略微变了形，时不时咧开嘴笑一笑。老太太拿只鞋垫咪着眼认真地飞针走线。见我来了，老太太说：“来，这根线完了，刚好给我穿个针。你爸笨死了，半天穿不上。老了，不中用了。”

鞋垫很简单。机器绣着图，只需按图索骥对着颜色扎线就好。好笑的是，上面绣着一只黄色的憨态可掬的鸭子。“你弟弟的脚臭死了，我给他扎两双鞋垫用。”老头抱着一本厚厚的养生大全研究着上面的食疗偏方。“你这又买的盗版书吧？”老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始指着上面的某个偏方跟我讲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久咳不治，吃刺猬肉，喝泡刚烧好的炭过过的水。那时候孩子们若有不适，医院诊断不出个名堂的，都是去找大仙儿，给家里过世的老人烧纸钱等等封建迷信之流。父母用着他们或多或少的阅历和经验来维护着我们的人生。无论对错是否有科学依据。那是他们的初心，他们的遑惑，也是他们的焦虑。因为我们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你若安好，便是睛天”这句话已经在爱情里被用到烂大街。可用在父母对子女的情感里，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而现在我们因工作忙，应酬多，琐事缠身，陪父母的时间还是少了些。但他们说这有什么要紧，只要天天看着我们下班到家，看着孩子们和乐，他们仍然觉得开心。我们仍然是他们的全部。就像孙孙被他们怀里抱着才觉得是被宠爱的，他们看到我们，和我们说上那么几句，也觉得是被宠爱的。他们觉得这样的老时光是最值得津津乐道的老时光。

你养我小，我陪你老。工作再忙，应酬再多，琐事再能缠身，都不再是挡剑牌。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学会平衡本来就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智慧。

每个人都会老去。只希望老去的父母能多点欢乐和满足。希望父辈的老时候，我们的老时候，以及所有人的老时候都能快乐，能完成小时候，年轻时候，中年时候，未完成的心愿。哪怕心愿简单得不值一提。

21天日更训练营第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