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是我见过最脏的一条河了,比我那如镜般的鹰愁涧不知浑浊了多少。
沙和尚就住在这条河里。
我见到这位昔日的卷帘大将的时候他早已风光不再,头发一看就是好久没整理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堆骷髅饰品,其实也就是他吃剩下的人头骨,这装扮简直与乞丐无异。据说每三个月他还要受一次剑穿琵琶之苦,作为对他当年打碎王母娘娘的玉琉璃的惩罚。
但是他从不抱怨。
沙僧最大的优点就是他认命。没成仙的时候他就在人间好好的当个庶民,和一帮英雄豪杰闯荡九州。拜了师傅他就好好学习道法,一丝不苟。让他做卷帘大将,他就兢兢业业本本分分。让他到水中做妖,他就该作恶作恶,该吃人吃人。能成仙他觉得是自己机缘好,也不蛇心吞象。打碎了琉璃盏他觉得是自己命运差,也不推辞报复。观音菩萨给他说指他一条明道让他护送取经人,他就在肮脏的流沙河里安心等待,一见了师傅就三拜九叩受戒出家。
大师兄让他挑担他就挑担,二师兄让他牵马他就牵马。能打得过的妖精他就打,绝不手软。打不过的妖精他就护着师傅,一起逃命,一起被抓。被抓了他就鼓励师傅,说大师兄二师兄一定会来就我们的。妖精们要吃唐僧肉他就挡在前面,说要蒸要煮先冲我来。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大师兄二师兄能不能及时救他们出去,他也不知道妖精哪一次就真的把他给吃了,他的功果可能就再也无法完成。他当然也想走到西天完成救赎受封金身,但首先他会把护送取经人的任务先做好,这是他的使命。就像在凌霄殿前守卫玉帝王母,就像在流沙河里兴风作浪吃人。造化给他什么样的命,他就走什么样的路。
沙僧也是最勤劳最上进的。
每次师傅念经的时候,猴子就在一旁发呆,老猪就在一旁睡觉,我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只有沙僧会认真聆听师傅的经文,有时候还会跟着师傅念上几句。在仙界的时候他就做仙界的事情,入了佛门他就学佛门的东西。挑担可能是除了我驮着唐僧之外最无聊最重的活儿,但他就把喂马劈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做体验生活,把枯燥的十万八千里路当做周游世界。他本来也可以不这么辛苦,不这么忍辱负重。凭他的本事,在流沙河里当个妖怪称霸一方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流沙河是有点太脏了,不过换个地方应该也不成问题。
所以说沙僧终究还是积极上进的。打家劫舍这种事情他做得来,但是他不会做。在这个时代,主流的价值观终究是把仙佛两界作为正统的,而妖魔鬼怪都是非主流的旁门左道。沙僧经历过上层社会的生活,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个正规编制,受人香火,被人尊敬。自由诚可贵,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的推崇和需要自由,有人一边歌颂它一边无视他。终究还是主流价值观对我们的影响会更大,终究我们还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可甚至尊敬,终究我们还是放不下聪明和愚昧、身份和地位。
所以认识了沙和尚之后,我便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愿意在流沙河这么脏的河水里待下去。他不逃脱,不反抗,因为他觉得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是他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盏,所以他就应该接受惩罚。他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观音菩萨给他指的那条明路。那是他在黑暗里的一点光明,支撑着他坚持下去。其实就算没有观音菩萨的指点,沙和尚也一定能够坚持下去。因为他肯定会在心里给自己一个期许。总有一天他的剑穿琵琶之苦能够抵消他的错误吧?又或许天庭缺人又把他调回去了呢?总之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这就是沙僧的价值观。或许在我们看来那和傻子无异,但偏偏命运有时候就是眷顾这样的傻子。
如果沙僧选择了逃离,或许他早就被玉帝的天兵天将捉拿回去扬灰挫骨了,又或者不知道哪一天遇到大师兄成了他的棒下冤魂。如果沙僧选择了反抗,哪怕是一点点语言上的反抗,那观音菩萨也不会找他做唐三藏的徒弟,有谁敢把两个孙悟空放在一起的,那么沙和尚也不可能和我们一起成就这一段取经故事,他终究也就是个天庭的小角色,一辈子默默无闻。
流沙河里没有美酒美食,没有琼楼玉宇,没有美女如云,没有黄金珠宝,但是流沙河里有希望。那就是沙和尚为什么会愿意呆在流沙河或者任何一条河里的原因。
那希望不是任何人给的,是沙和尚自己给自己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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