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在吃火锅的时候,会不会点鸳鸯锅吗?就是那种一半是清汤,一半是红汤的锅底。
曾经有人告诉我,在巴蜀地区,许多有经验的老人是不吃鸳鸯锅的。因为鸳鸯锅,也被叫做“阴阳锅”。你永远不会知道,和你拼桌的那位,到底是什么东西。
01.
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位来自重庆的女朋友,刘静。我原先是不怎么能吃辣,但为了陪她,我也是硬着头皮,铁着胃勉强的坚持着,幸好还有“鸳鸯锅”这种选择,让我活了下来。
毕业前夕,我们分手了?分手的那天也吃了顿“鸳鸯”火锅。
后来,工作后明白才知道,如果你和一个重庆当人在一起吃鸳鸯锅时,那是一种近乎破坏原则的迁就了。
毕业后第三年,我到重庆出差,夜里肚子饿,便出来找夜宵吃。顺着昏暗的路灯走了许久,我也没见着一家营业的店铺。
走着走着,突然一股麻辣鲜香的气味飘了过来,我抽了抽鼻子,顺着香味快走几步,走过几个拐角,香味愈发浓郁了。
绕过一片没有路灯的黑巷子,热辣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不远处一家火锅店里人声鼎沸,光着膀子的汉子和爽利的重庆女娃在氤氲水汽里放声谈笑,大快朵颐。
这是一家“洞子火锅”。
据说,抗战初期,蒋光头动员重庆人民在全市大兴土木,挖出了错综复杂、全世界最庞大的防空洞体系。战争结束后,这些防空洞因为阴气太重,无法用于日常居住。
但勤劳的重庆人民另辟蹊径,开起来一家家“洞子火锅”,依靠火锅店的热辣与人气调和,反而成了重庆一景。
一边忙活的店主突然凑过来,伸手拦住了我。这是个满手油污的中年汉子,看着不起眼但手上功夫不弱,几乎是一个人张罗起了整个店面。
“怎么,不做生意的吗?”我有些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问。
店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外地人?”看我点头,他努努嘴,指了指店门口的供桌,“拜了再进。”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雕塑。
和一般店里供着的财神、观音之类的不同,这是一个跨马横剑的将军,眼神尤其灵动,带着威严注视着我,仿佛随时会仗剑劈来一般。
看我似乎有些疑惑,店主轻声解释:“这是巴蔓子将军,定阴阳、分善恶。”
怎么,不保佑发财的吗?我心里奇怪,但也不方便问,就老老实实地冲着神像拜了三拜。
看我拜完,店主似乎松了口气,他侧身让开了路:“店里忙,你看着坐吧······小心点,吃完赶紧走。”
我越发觉得奇怪了,这哪里是做生意的态度,居然还赶人走。
皱着眉头,我在店里环顾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找到空桌子。难道只能拼桌了吗?火锅这东西,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吃······我稍微有些尴尬。
正愁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刘峰,到这儿来。”
我回头一看,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那个笑颜如花,在氤氲的蒸汽后若隐若现的精致面孔,不是刘静又是谁?
02.
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成年人大方一点。我这么劝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坐了下来。
“刘峰,当年······”
“别废话,点菜。”
看着刘静脸上的冷漠表情,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喊道:“老板,鸳鸯锅。”
话一出口,店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们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纷纷投来了探询的目光。好几秒后,他们才重新转过头去,继续自己的夜宵。
店主皱着眉头走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乔浅:“小伙子,我还是给你上个红汤吧······我尽量少放辣椒。”
我一乐:“没事儿,上鸳鸯锅。这是我······朋友,我们以前经常这么吃。”
听到这话,店主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子,端来了一个鸳鸯锅,临走前还叮嘱了刘静一句:“别惹事,巴将军看着呢。”
看着沸腾的锅底,我好奇地问:“刘静,你们重庆人这么奇怪?怎么······”
刘静再一次冷漠地打断了我:“吃饭。”说完夹起一片羊肉,放进了白汤之中。
她之前不是一直只吃红汤的吗?虽然奇怪,但今晚已经被呛了两次,我也有些脾气,索性不去问她,自顾自夹了一块培根要去白汤里涮。没想到,乔浅突然伸出筷子拦住了我。
“今天,你吃红汤,”她看着我,脸色依旧冷漠,“一口白汤也别碰。”
我悻悻然低下了头。不知怎的,今晚刘静的气质格外冷冽,竟然让我有些害怕,我不自觉地就按照她说的做了。
尽管店主说过会少放辣椒,但筷子一进嘴,我的舌头就似乎被火烧了一般。没吃几口,我就忍不住伸出了舌头,拼命扇着风。
“不行,太辣了,我要吃白汤!”我这么喊着,在白汤里涮了一块豆腐。
“别!”刘静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肌肤相碰之处传来一股冰凉,让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眼中水汪汪的,近乎是哀求的语气:“刘峰,别吃白汤!”
看着她这样子,我却突然一股无名火燃起——就是这个表情!当年,我苦苦哀求她不要离开我时,对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啪”地甩开她的手,把豆腐塞进了嘴里:“我偏要吃,又怎么样!”
菜一进嘴,我却突然愣住了。熟悉的滚烫口感毫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凉。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把嘴里的食物吐了出来。刘静的脸上露出了夹杂着痛苦和喜悦的矛盾表情,她怅然若失地瘫坐着,闭上了眼不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却看见她仰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之前被长发遮盖住、雪白的脖颈。细腻如凝脂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绕着一圈针脚。
就像是······就像是刚刚缝合完毕一般。
我突然有些害怕,转身抛下刘静就走,连结账都顾不上了。
店主没有拦我,只是在我冲出店门时,似乎隐隐约约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03.
回了酒店,我蒙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才浑身酸痛地爬了起来。
我坐在床上愣了很久,才想起来昨晚的事。犹豫了一下,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记忆里的号码。
“刘静,昨晚······”我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
“你找刘静?”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女声。
“您是她母亲吗?阿姨你好,我是刘静的······大学同学,能把电话给她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沙哑着说:“刘静······已经去世三年了。”
什么?我吓了一跳,明明昨晚我才见过刘静。
听我这么说,刘静姨似乎也有些吃惊。我问清了地址,打车去了刘静家。
没错,刘静当年不顾我的哀求,执意要抛下我回老家重庆,但却在回来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一场重大车祸,脖子被一截铁片削过,当场尸首分离。
后来,阿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最好的入殓师,为她把脑袋缝回了脖子上,这才体面地举办了葬礼。
听到这些,我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背钻进脑门,想到昨天看见乔浅脖子上的缝合线,颤抖着问:“阿姨,那我昨天看见的······”
阿姨似乎也很激动,她不住摩挲着手上的刘静遗像,含着泪说:“那是静静回来了啊······我念了她三年,她终于回来了······你在哪儿看见的她?快告诉我!”
我回忆了半天,才勉强报上了地址。阿姨思索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我在重庆住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这家洞子······倒是鸳鸯锅······”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才慢悠悠地问,“刘峰,你和静静······不是一般同学吧?”
“这······没错,我们以前处过一段时间的对象。”我摸了摸鼻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就对了,”阿姨叹了口气,“老人们给我讲过一个传说······这鸳鸯锅,又叫做阴阳锅。过去有人思念去世的亲人,就会在半夜找个阴气重的地方,支起一口鸳鸯锅。如果去世的那人也同样最牵挂他,便会现身一起来吃。活人吃红汤,死人吃白汤,吃完这顿火锅之前,阴阳相隔的两人,就能短暂地相见。我当年也试过,想再见一次刘静。但没想到,刘静最牵挂的,居然是你······”
听到这儿,我的汗毛早就根根直立起来。猛然间,我想到一个恐怖的事实,忙不迭地问道:“那若是······活人吃了那白汤呢?”
“活人若是吃了白汤,便是与死人结了鸳鸯。从此阴阳不分,双宿双飞,也有叫冥婚的。”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问道,“你不会是······”
看我点头,她犹豫着说:“虽然站在母亲的角度,我很想见到刘静。但凡是结鸳鸯的活人,还没有活过七天的。”
我心里早就一片冰凉,但还是强颜欢笑道:“传说嘛,都是空穴来风。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我不信这些。昨天大概是个奇怪的梦。阿姨真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嘴上这么说着,我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乔家。
回到酒店,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外面天色发黑,但我连饭也顾不上吃,拿出手机就订了一张明天最早的机票。我要立刻离开重庆!
订单支付完的那一刻,我长出了一口气,瘫倒在床上。肚子此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坐直身子,打算让酒店送一份晚餐上来。
正这么想着,门突然被敲响了:“先生,您的晚餐。”
哟,这家酒店不错啊,真会替我着想。我在心里大大表扬了一番,打开门,却看见服务员推进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简易的鸳鸯锅。
我汗毛一竖,浑身打了个激灵:“你······你怎么送个这东西上来?”
服务员有些疑惑:“刚才,不是您太太打给前台订的晚餐吗?”
我太太?额头上已经慢慢沁出汗珠,但我却顾不上去擦。
我咬着牙对服务员说:“没错,刚才是我糊涂了。东西放下,你先走吧。”
服务员一关上门,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出来:“刘静!你给我出来!既然已经死了,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阴间!为什么还要来缠着我!”
我又摔又砸,发泄了一通,却什么回应都没有得到。
我喘着粗气坐到床上,刚想歇上一会儿,关着门的浴室里,突然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一个熟悉的女声,轻轻哼唱着曲子,似乎正在愉快地洗澡。
这是······刘静当年最喜欢的歌!看着浴室磨砂玻璃里隐隐约约显出的窈窕身影,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和刘静在校外小旅馆的那些夜晚······
我攥着拳头冲进了浴室,却一下子扑了个空——除了正在喷水的淋浴头,什么人也没有。
外面“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我黑着脸回到桌边,看到了地上打碎的一把瓷勺,鸳鸯锅的白汤里,涮着一些菜肴,一双筷子摆在锅边,似乎刚刚用过。
怒从心起,我也不再闹,几步走到桌前,往红汤里涮了几块肉,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尽管辣得涕泪横流,却依然忍着痛苦,喊道:“鸳鸯锅也吃了,这下你满意了吧?还想怎样!”
似乎是消停了下来,接下来直到入睡,什么异常事件也没发生。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却依稀觉得鼻子有些痒痒,好像有谁正拿头发挠我一般。
“别闹!”我不满地挥挥手,指尖掠过一缕秀发,然后猛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那个方向,可是十八楼的窗台啊!
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敢睡?打开手机调出一曲《大悲咒》,单曲循环到了早上。
刘静,这是真的跟上我了啊。
我苦笑一声,打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再去前天的那家洞子火锅看看。
04.
清晨的重庆,街上还没有什么人。这个慢生活的悠闲城市,带给人特别的舒适感。
但我却并没有心情享受这些,一下车,就冲着那家洞子奔了过去,正巧将店主堵在了门口。
店主刚刚换完衣服,锁上了火锅店的大门,正恭恭敬敬地从供桌上将神像请下,似乎是才打烊。我几步凑过去,伸手要去拍他肩膀。
这位巴蔓子将军的故事,我也稍微查过一些。据说是周朝时巴国的将军,忠信两全,被百姓爱戴,死后一直受巴蜀一带民众香火,也算是本土信仰。
朝阳初升,一缕晨曦落在神像的剑刃上,反射出凌厉的光芒,直射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光,突然觉得被照到的掌心一热,浑身上下一阵轻松,仿佛有什么负担被卸下来一般。
一声微弱的惨叫从耳边传来,迅速远去了。
店主似乎也注意到了,回过头看见愣住原地的我,笑了笑:“惹祸了?”
此情此景,我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声拜求:“老板,求你救救我吧!”
店主不答话,只是将神像用红布裹好,小心地放进包里,这才一摆手:“跟我来。”
我跟着店主走了好一段路,进了一间巷子里的茶馆。茶馆似乎是刚开门,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头,正在擦拭着茶碗。
店主似乎是熟门熟路,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一泡老荫茶。”
大概是早上没什么生意,老头送来了茶水,也不走了,坐在一旁盯着我看了两眼:“小伙子,前天那姑娘······出事儿了?”
我闻言一愣,仔细看了许久,才猛然想起来,那晚在火锅店里,似乎这老头就坐在隔壁,和一帮老头也一起吃着火锅。
对着店主和老头,我忙不迭地把乔浅的事情说了出来。
店主皱了皱眉头:“小伙子,这事儿要我说,也怪不得旁人,”他喝了一口茶,“你拜过巴将军的神像,哪路妖魔鬼怪也不敢乱来。但这鸳鸯锅,可是你自个儿主动点的,还不顾劝告自己吃了。什么叫自食苦果?这便是了。”
我苦笑一声:“老板,您就别挖苦我了,您敢开这么一家店,想必也是有本事的人,给我指条明路吧。”
店主摇摇头:“我能有什么本事?这家洞子,每天晚上营业早晨关门,来的不是黄仙儿灵怪,就是巫婆神汉,全靠巴将军镇着。那天我看你面不改色点了鸳鸯锅,和对面那女鬼一副熟络样子,还当你是外地来的过江猛龙,到山城办法事来着。想不到,居然是个雏儿!”
我又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老头:“这位大爷,您能在洞子吃饭,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吧?”
老头还没说话,店主已经嗤笑一声:“他?不过泡得一碗安魂茶,山城上下不论阴阳,都给他几分面子罢了,自己都活不了几年了。”
老头也不生气,笑呵呵的,似乎被奚落的不是自己一般。
店主叹了口气:“刚才你借巴将军锐气,暂时驱走了身上的东西,但今天晚上她必然还会回来。你们吃了鸳鸯锅,这事儿巴将军也管不了。要我说,趁这几天,把该办的后事都办了吧。到了下面,欢迎你们小两口再来照顾我生意啊!”
难道真的没救了?我低下头默然无语。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候,老头突然端给我一碗茶。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小伙子,喝了这碗安魂茶,补补精气再说。不然没等冤魂索命,你就先累死了。”
茶一入口,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我一晚没睡的疲劳一下子驱得干干净净。
“今天晚上,你给洞子张打个下手,就待在那儿。山城三教九流都好他这一口火锅,你在那儿还怕找不着高人帮你?”
这话在理!听老头这么说,我一下子有了希望。没错,解铃还需系铃人,在洞子火锅沾上的事情,说不定也能在那儿解决!
05.
我本以为自己好歹也是名牌大学毕业,打个下手还是没问题的,没想到却总是给张老板帮倒忙,反而拉低了他的效率,被灰溜溜地赶到了一边。
坐在店门口,我百无聊赖地刷着微博,看着天色渐黑,张老板收拾材料。
“在干嘛呢?”一股香风袭来,耳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刷微······”话刚出口,我突然僵住了,冷汗从额头滴落,小心翼翼地扭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的倩影。
我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躲到张老板身后,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方向:“刘······刘静······”
张老板放下手里的菜,用围裙擦了擦手:“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巴将军的地盘,百无禁忌!”
刘静从黑暗中露出一张脸来,带着委屈的泪花:“刘峰,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什么。鸳鸯锅的事儿,也怪不得我······”
我忍不住冲她大喊:“那你走啊!为我好就赶紧走!”
张老板似乎看不过去了,一把将我从身后扯了出来:“天理循环,她也做不了主。你一个男人,能不能有点担当!”
他端出一个鸳鸯锅,“砰”地一声架在桌子上:“你们先聊,我继续忙去了。一会儿别忘了结账。”
我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看着乔浅从夜色中走出,迈着优雅的步伐坐在我对面。
“刘峰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刘静低声说着,拿起筷子在红汤里涮了一块黄喉,然后在茶水里滤了滤,送到了我的碗里。
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恍惚。
记得第一次和乔浅出来吃火锅,我逞强要吃红汤,结果辣得半死,乔浅为了让我尝到原汁原味的重庆火锅,都会把菜在红汤里烫好后,再放到白水里过一遍。
而黄喉,也是我最爱吃的菜。
这样熟悉的场景,将我的恐惧也冲淡了不少。我夹起那块黄喉吃下,犹豫了几秒,夹起一片羊肉在白汤里涮好,放到了她的碗里。
“过去都是我吃白汤你吃红汤,想不到现在却反了过来。”我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刘静却没有吃,低头流下泪来:“刘峰,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我摇了摇头,“当年你执意要走,让我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错过了校招季,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用了三年才勉强走到正轨。现在你又把我毁了。”
“对不起,”刘静哽咽着,“当年我妈一定逼我回来,甚至说我不回家就自杀,我也没有办法······”
“行了,”我打断了她,诚恳地盯着她的眼睛,“既然过去了,我们各自松手不行吗?你能放过我吗?”
刘静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我现在被限定在了你的身边无法离开,你也会慢慢被我吸走阳气,这是改变不了的。”
“我当多大的事儿,原来就是个阴阳扣啊。”一个尖利的嗓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回头一看,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婆婆翘着腿坐在一边,抽着一杆老式烟枪,斜眼看着我们。她的身边站着几个老头,其中一个正是茶馆那位。
茶馆老头冲我笑了笑,指着老婆婆说:“这是观音桥的严奶奶,红事白事都熟络得很,要说山城谁有办法解开这阴阳扣,非她莫属了。”
严奶奶哼了一声:“现在才知道恭维我?早五十年干嘛去了?”
茶馆老头尴尬地一笑:“淑芬,外人在场,年轻时候的事儿就别提了。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说这个干嘛?”
严奶奶白了他一眼:“行了,和你那帮死鬼追忆似水年华去吧,这事儿交给我了。”
茶馆老头冲我摆摆手,和其他几个老头坐到一边去了。
我冲老婆婆作了个揖:“这位······严奶奶,您真能帮我?”
“他都把海口给我夸出去了,我不行也得行了,”严奶奶看了一样几个老头的方向,不满道,“真是的,宁愿天天晚上陪这帮死鬼也不肯去我那儿坐坐。”
“死鬼”?我觉得有点别扭,这不是对丈夫撒娇才会用的词吗?
严奶奶似乎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嗤笑一声:“那几个是他老战友,不过现在也只能每晚在这个洞子见面了。我叫他们死鬼,你可别想歪,字面意思而已。”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吓得不敢再问,缩着脖子往老头们的反方向退了退。
严奶奶看了一眼乔浅,磕了磕烟枪:“你们这事儿啊,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我好歹也在职场混了几年,闻弦声而知雅意,掏出兜里所有的现金递了过去:“那严奶奶您看,这话该从何说起?”
严奶奶数了数钞票,满意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要解开这阴阳扣啊,有两条路。其一呢,是我曾经听到的法子,早些年间,成都有个女娃,结婚一个月就成了寡妇,思念丈夫成疾,就请了阴阳锅。但后来又后悔了,托人托到了武侯祠,才解决了这事儿······”
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诸葛武侯的大名,谁人不知?这法子定然靠谱!
“找个八卦俱全的地界,再摆上一道火锅。所谓以毒攻毒······你猜猜,这回要摆个啥子锅噻?”说到这里,严奶奶居然卖起了关子。
我凝神想了一想:“武侯······八卦······难道是?”
“对头!”严奶奶一拍大腿,“这个锅底,就叫‘九宫格’!”
我闻言一愣,忍不住环顾四周,就这家店里,至少有七八个九宫格正在烧着。就这么简单?
严奶奶继续说道:“当然,这九宫格也没这么简单。首先这锅底,得用蛇骨、虎筋、豹胎等九种名贵药材,熬煮时候,得凑齐九个有能耐的高人,上告罗睺、计都等九曜星君······”
“停停停,”我赶忙打断了她,“神神叨叨的,炼仙丹呐?我哪来这么大本事凑齐这些?”
“不然你以为呢?”严奶奶瞪了我一眼,“这可是从阎王手下抢人!”
刘静嗫嚅着说:“刘峰,我家还有些积蓄,要不然······”
我摆摆手:“我去过你家,知道你妈也没什么钱,再说多这几万块也顶不上什么用。严奶奶,您还是说说,这第二条路吧?”
严奶奶此时却突然住了嘴,似乎有些犹豫,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其二,既然阴阳相逆会害你性命,索性就阴阳一统罢了。”
我差点没忍住骂出声来:“什么意思?这就是要我当鬼咯?”
刘静却仿佛听懂了什么:“刘峰,严奶奶的意思是,让我······还阳。”
什么?我今晚受到的惊吓加起来也没这句话大。刘静是死了三年的人了,骨灰还在公墓里埋着呢,怎么可能还阳?
严奶奶眯起了眼睛,似乎带着一些危险的光芒:“你听说过,借尸还魂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诱惑,试探着问:“您的意思是,找具刚死不久的尸体,让阿浅······”
“不,尸体可不行,得是生龙活虎的年轻姑娘,还必须对你十分信任,心甘情愿入套才行。”严奶奶话音一落,又抽起烟不说话了。
信任我的年轻姑娘?这一时半会儿这要到哪里去找?我不由得发起愁来。
“叮咚”手机突然来了一条微信。我拿起一看,突然愣住了。
“学长,我抽中一张去重庆的免费机票,明天就去旅游啦。听说你也在重庆,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啊?”落款是一个灿烂的笑脸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严奶奶和楚楚可怜的刘静,内心忍不住挣扎起来。
“你只剩五天命了。”严奶奶冷不丁地提醒了我一句。
我一咬牙,下定决心,回复了她:“那就这么定了,学妹!”
打完这几个字,我浑身湿透地瘫在了椅子上。
06.
“学长,这么神秘,你到底要带我吃什么好东西啊?”
顾凉乖巧地跟在我后面,看我一直沉着脸不说话,才小心翼翼地揪了揪我的衣角。
我不动神色地侧过了身子——因为真的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学妹。我承认自己不算个好人,但还做不到面带微笑地将一个信任我的人送入深渊。
“前面就到了,这是重庆最正宗的洞子火锅,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嘻嘻,”即使背对着她,我也能听到顾凉带着笑意的声音,“我相信学长找的店肯定超级好吃,学长最靠谱了!”
火锅店门口,张老板注意到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计,皱着眉头看了顾凉一眼:“阿川,这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被张老板看见了!
据严奶奶说,山城上下,只有这里风水最好,适合办事,所以张老板的火锅店才会开在这里。但我们即将做的事,终究还是属于伤害无辜,巴将军是否会同意还不得而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干脆瞒着张老板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额头沁出冷汗来,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朋友,专门从外地来的。”
没想到张老板闻言居然一挥手:“既然是外地的先生,就别拜巴将军了。道不同,冲撞了不好。”
我懵懵懂懂地拉着顾凉走进店里,才猛然反应过来,张老板估计是把顾凉当作我请来解决事情的风水师了!
和顾凉落座,我用眼角的余光斜视一边,严奶奶和茶馆老头坐在邻桌,悄悄对我点了点头。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凉已经开了口:“学长,想不到还真的有火锅店啊,午夜了生意还这么好,我还以为你之前是找个借口拖延时间呢!”
“拖延时间?”我一愣,“哪有大晚上拖延时间不让你回去的,除非······”
说到这里,我自觉失言,尴尬地闭了嘴,却看到顾凉已经脸蛋通红地低下了头。
火锅上来了,我连忙指着菜肴缓和气氛:“呐,尝尝这最正宗的重庆火锅。我知道你不爱吃辣,专门要了这种锅底。”
眼前的火锅,看上去像是两个同心圆。大圈里全是红汤,但正中的一个小环内,煮着一小片白汤。这种锅底,有些外行的火锅店也会叫做“鸳鸯锅”,但最正确的叫法,是“子母锅”。
没错,这就是严奶奶所说的办法。如果说,吃了鸳鸯锅会“双宿双飞”,那吃了子母锅,便是“你中有我”。
顾凉咽了咽口水,夹起一片豆腐要涮,我赶忙拦住了她:“别急,我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
刘静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坐到顾凉的对面,对着她露出了一个不忍的歉意笑容:“你好,我叫刘静,是刘峰的······女朋友。”
顾凉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筷子上夹着的豆腐不小心掉在桌上,她手忙脚乱地去夹,被我先一步拦住了:“没事,掉了就算了。”
顾凉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失望的笑容:“学姐你真漂亮,和学长好配啊······”
刘静似乎从顾凉的笑容里看出了什么,扭头瞪了我一眼:“谢谢学妹的夸奖,我是本地人,你远来是客,好好尝尝重庆美食。”
她在白汤里涮了两块肉,分别夹给了顾凉和自己。我则硬着头皮在红汤里涮着菜,不声不响地吃着。
看到顾凉吃下了那口菜,刘静突然站了起来,对顾凉鞠了个躬:“小妹妹,对不起,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顾凉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突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啤酒,仰头一口气喝完,大声对我们说:“学姐学长,我祝福你们。不用指教了,我也不想没事来打扰你们······”
她也站了起来,揉揉眼睛往外走:“学长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急事,先回去了。学姐,替我照顾好学长。”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苦笑一声。傻姑娘,你和刘静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严奶奶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刘静叹了口气,向顾凉消失的方向飘去。
07.
这一晚,虽然没有刘静在,但我依然没有睡安稳,整夜都在担心事情是否顺利。
直到早晨,我接到了顾凉的电话。
“学妹,你找我有什么······”
“刘峰,是我。”那头虽然还是顾凉的音色,但却给我完全不同的感觉,“成功了,我马上去找你。”
酒店大堂,我见到了陈玲,或者说刘静。
刘静爱穿的长裙披在了总是运动装的陈玲身上,让我觉得有些违和,但却又带来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我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问:“你是?”
她温柔一笑,替我撩了撩鬓角:“陪我回一次家吧,三年没见我妈了。”
成功了!我的命保住了,而且乔浅也回到了我身边!
去刘静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刘静:“现在······你什么感觉?”
刘静笑盈盈地说:“很好,虽然和这幅身体还有些不协调,但我已经很满意了。而且顾凉的记忆也都在我脑子里,以后应付她的家人朋友没什么问题。不过为了避免有破绽,慢慢地还是和他们断掉联系吧······”
“那······陈玲是不是已经······”我支支吾吾地问道。
“她······还没死,”刘静叹了口气,“她也在这幅身体里,只不过失去了对身子的掌控。我的所见所闻,她也能完全感受到,她会眼睁睁看着我以她的身份生活,和她的亲人朋友交流,却对一切无能为力······”
见到了刘阿姨,她疑惑地看着我们。刘静走上前去,把她拉到一边,讲了些只有母女二人才知道的事。没一会儿,两人就相拥而泣。
刘阿姨一手抹着眼泪,一手紧紧拽着刘静不放:“静静你终于回来了,妈妈想死你了······当年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非逼你回来,你也不会······我也是没办法,你爸死得早,我真的离不开你,你去外面读几年大学我已经快疯了······”
刘静哽咽着安慰妈妈:“没事妈妈,我不怪你,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嘛。”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让二人享受重逢的时光。
直到夜色渐深,她们情绪稳定了,我才开口道:“阿姨,过几天刘静还得和我回去,她毕竟用的别人身体,为了避免怀疑要先回去几年,等风头过去了,到时候是我们回重庆还是把你接过去,都好说。”
“好好好,”阿姨忙不迭地点头,“记得回来就好,我不会再干涉你们了······”
“刘静,”我站了起来,“你继续陪阿姨,我去下洞子火锅。这次多亏了严奶奶他们,我得好好感谢一番。”
08.
进店的时候,张老板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和我说话。我有些奇怪,不过到底心虚,也不敢问他,只是进门直奔严奶奶。
她和茶馆老头早就坐了许久,连连招呼我过去,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事情成了吧?”严奶奶得意一笑。
“这事儿办得,安逸!”我冲她一比大拇指,端起酒杯,“敬您一杯!”
接着我又对茶馆老头端起了杯子:“大爷,这次也多亏了您!我和您萍水相逢,您却不求回报地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没说的,我干了!”
茶馆老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侧了侧身子,没有接我的这一杯:“老汉我······也不能说是不求回报······”
咦,这话怎么说?我有些好奇,还没来得及问,电话响了起来。
“刘峰,你胃不好,晚上少喝点酒,知道吗?”
“放心吧,我有数!”挂掉电话,我冲大家歉意地一笑,“你们看,刚回来就管上我了,以后的日子啊,苦喽!”
这边,张老板端上来一份火锅:“喏,怕你对鸳鸯锅有心理阴影,专门换成了子母锅,放心吃吧!”
“没说的,您仗义!”我哈哈一笑,在白汤里涮起了肉,“这几天我都没好好吃过饭,今天可以放心吃一顿了······”
酒至半酣,我问出了一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你们说,我当初来吃个饭,怎么就那么巧和乔浅遇上了呢?”
严奶奶笑了笑,指指店里的摆设:“小伙子,你看这桌椅板凳的摆放,那是有讲究的。这是个风水阵,老婆子我亲手布下的,专门吸引心有牵挂却阴阳相隔的人鬼前来相会。你和那女娃会来这里,都是命数使然啊!”
我一个激灵:“这······严奶奶您布下这么个阵是做什么?”
茶馆老头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我啊,前段日子脑子里长了个瘤,随时都会一命呜呼啊······淑芬呢,怕我残魂迷失,特意布了这个阵,就是为了确保以后还能相见······”
我好奇地问:“严奶奶,您神通广大,没有算算大爷哪天过世?”
话一出口,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哪有当面问人家哪天死的?
没料到,严奶奶却不以为意:“怎么没算过?六月初三。”
我翻出手机上的日历,一眼看去,却愣在了当场。
今天,已经是六月初四了。
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桌下看去——茶馆老头的椅子下面,空荡荡的,没有腿。
看到我发现了,他叹了口气:“没错,小伙子,我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不尴尬,却听到严奶奶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小伙子,谢谢你了,这子母锅的法子,我本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有你们帮我这一番实践,我就有把握了。”
听到这话,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我强笑着站起来:“那什么,二位······我女朋友管得严,我得赶紧回去了······”
刚要迈开脚步,却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严奶奶冲我一笑,露出了镶金的大牙:“小伙子,这子母锅,好吃吗?”
茶馆老头叹着气,冲我说句“对不住了”,朝我走来。
我赶紧冲着店门口大喊:“张老板救命!巴将军快来啊!”
可我看见的,却是张老板拿着红布将巴将军的神像裹住,然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他们······是一伙的!
失去了神像的庇佑,茶馆老头也不再犹豫,朝我扑了过来······
09.
我是······谁?
对了,我是刘峰。哈哈哈,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刘峰了!
年轻力壮的身体,就是好啊!
淑芬关切的眼光朝我看了过来:“怎么样?”
“安逸!”我微微一笑,拿起她的烟枪抽了一口,“记忆也差不多继承了。”
老张擦着手走过来:“这么说,这法子可行?以后,我们三个就能靠着这‘金蝉脱壳’之计,长生不死了!”
“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别被外人看出破绽来。”我拿出兜里的手机,笨拙地操作着,“我先陪这小女娃糊弄一段时间,淑芬你算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到时候了我就带她回来······”
“刘静,我是刘峰,明天我们就离开重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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