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害怕无知，却又渴望无知。
其他动物就从来不害怕无知，它们没有认知恐惧。比如我家小狗就从来不问“我们狗类的起源是什么”。不问“天地万物山川河流是从哪里来的”，也不会研究为什么今日总是倒霉碰见厉害的大狗，也不去比较，为什么我有家可回，流浪狗就只好在寒风中瑟缩。
人类就没有这种福气了，人类吃了智慧果，就不能不思考，不能不提问。他如果搞不清自身的起源，宇宙的来历，自己的祖先。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就会深深地陷入恐惧，心灵得不到安宁，人类有认知恐惧。
所以，地球上的一切民族，都必须通过神话、史诗，宗教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来安定人心。比如中国神话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西方的上帝七日创造天地人等，都是满足人类这种认知渴望的。人类是一种意义动物，他必须给世界赋予某种意义，才能生存，人类是问题动物，问题伴随每个人一生。
然而无论宇宙还是人类自身，奥妙都是无穷无尽的。人们在探索的过程中会发现，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在扩大有知的同时，竟然在成倍地扩大着无知。你缓解了一些无知的恐惧，却招来了更大的神秘和恐惧。所以人们为了维持心理平衡，只好又渴望无知。“我不想知道更多了，我已经够累了，太可怕了！”人们满足于廉价的人生答案，不光是因为思想懒惰，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你到处都会看到这种现象：人们明知道事情很复杂，也不想刨根问底，明知道有些答案可疑，也不去追究。比如我今年诸事不顺，我当然也想知道原因，如果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点儿背”（运气不好），我就满意了，我只要盼着明年时来运转就可以了。如果有风水先生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家墙头太矮了，不管我是否真的相信，我也会把墙头加高一些，于是我至少暂时心安了些。总之我希望立刻知道答案，而且不想追问，我在渴望有知的同时又渴望无知。
于是你就明白了教会为什么要烧死布鲁诺了。他动摇了人们原有的认知，使大家陷入了近乎绝望的空前的恐惧。我想当年布鲁诺被烧死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普通人大松了一口气，扰乱他们心灵的魔鬼被清除了，他们保住了自己的无知，获得了暂时的心理平衡，愚以为，正是这种“渴望无知”的心态，造成了荣格说的情况：“离我们最近的东西其实是我们最不了解的。”我们对近在眼前的东西熟视无睹，不光是能力不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根本就不想深入了解它，我们害怕这种了解。
可是人类中就偏偏有些哥白尼，布鲁诺这样的人，他们担忧无知而不害怕有知，不担忧有知带来新的无知。这些人，我们称之为思想者，其中卓有成就者，叫做思想家。他们一定是心灵特别坚强的人，能承受巨大的认知恐惧，而不光是能力非凡。
我们是教育者，按说教育者中思想者的比例应该大一些，因为教育者几乎是专门解决学生认知问题的。可惜，我非常遗憾地发现，中小学教师中的绝大多数人，竟然也是渴望无知者，教师中盛行的廉价答案就证明了这一点。学生为什么成绩不好？因为没有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学生为什么成绩下降？因为学习不刻苦。学生为什么不守纪律？因为有多动症。学生为什么和老师顶嘴？因为逆反心理。学生为什么早恋？因为正处于青春期。为什么学生越来越难教？因为家长不配合，因为教育体制有毛病......这些廉价的标准答案几乎能回答一切教育问题，只要照着这些答案埋怨一遍，教师的心理焦虑就能暂时得到某种缓解，以后痛苦的时候，就再埋怨一遍。归根结底，离我们最近的东西仍然是我们最不了解的。我们既不了解学生的心理，也不明白自身的特点，既不知彼，也不知己，就这样卖力地傻干着......
我几乎终生在和这些廉价的标准答案斗争，我总是努力把成见动摇，把宁静打破，把熟悉的东西陌生化，把已知的东西未知化。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个煞风景的人，破坏心灵平衡的人，讨厌的人。年轻的同行们，我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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