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冬日的一个中午，我父亲在饭桌上猝死。
120救护人员抢救无果后，我意识到，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
他这一生救了无数人，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儿时的我，每次去他单位，都会得到病人和他同事们的更多善待，就因为我是他的孩子。
他的聪明，在幼年我的眼中简直是一种神奇。
当时身处安徽山区，物质条件匮乏，每户人家都会围个大大的鸡院，养些鸡鸭，用于改善家庭生活。
我每日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去鸡窝掏蛋。
我家饲养5只鸡，但鸡蛋数量总是超过5个以上。幼年的我，曾天真认为，母鸡是可以日生两个鸡蛋的。
可每每到傍晚，总有些不同的邻居会跑来我家“告状”，叙述他家母鸡当日在我家鸡窝出没的情景，随后父母拿出鸡蛋，让主人认领。
我好奇，遂问父亲：为何别人家的母鸡老是跑到我家鸡窝里来下蛋呢？
成年后，和朋友提起这件事，得到的答案均是：你家鸡院里有个帅气的公鸡呗！ 哈哈……
父亲说：首先你要了解鸡的习性，鸡是从鸟儿进化过来的，它们喜欢爬在高处，因为有安全感，所以鸡窝要造得高！
的确，别人家鸡窝都是矮小破旧不堪；对比我家的鸡窝，简直就是顶级的复式产房。
它占地数个平方，主体结构是竹子，2人高的屋顶上铺满了粽叶。
晴天，阳光透过竹子的缝隙洒进来；雨天，坚固的房顶挡住了雨水，而鸡窝始终是干燥通风的。
高“鸡”产房提供母鸡们的专属通道，产房的结构布局，三层楼的错层式。每个楼层好似病区，宽敞且铺满厚厚干净的稻草，尤其地面上的稻草层层叠叠，好似踩在厚实的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太阳的稻谷香味道。
每日黄昏，父亲都会更换干燥的稻草，还会囤积稻草在产房角落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动物和人一样，都喜欢干净，母鸡也喜欢在干净舒适的地方下蛋。动物之间也有语言，它们像人类一样会互相传递信息。「这家的产房舒服呀，去它们家下鸡蛋吧」。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片区的母鸡都挤破围栏跑到我家来下蛋了！
随着父亲的叙述，我的想象力无限发挥，一群群母鸡交头接耳的八卦中。
父亲接着说：没准！？产房占满时，旁边待产的母鸡还一旁催促呢，「你生了吗，老娘也要生了，等不及了」！
听到这里，想象着场景画面，我哈哈大笑。
欢笑之余，我由衷地对父亲崇拜和敬佩。他对知识结构来龙去脉透彻的了解、知识的活学活用、无边界的想象力、认真负责的态度......这些特质都一一浸入了我的血液里。
儿童心理学家说过：孩子们会观察模仿父母的行为，父母不用刻意教孩子，只要做好自己便可。
父亲长相斯文，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待人和蔼谦逊。
父亲聪慧但极其内向，他不善言辞，而母亲对父亲才华的膜拜有加，造成父亲在家中为我独尊的局面。
有个聪明的父亲是我的幸福，看他专心致志做事时我很快乐，但他的暴力教育却是我的悲哀。
但凡做事达不到父亲的要求和愿望，尚未解释，我便得到一顿"训斥加暴打"的大餐。
曾经，洗碗时，我一不小心敲破了碗，父亲便冲入厨房间着我脑袋就是狠狠一拍。
我左手还拿着破碗，头顶“嗡”的一声，顿时泪流满面。
父亲拧着我的耳朵不断往上提，我手掌撑在水槽边，手中的破碗还不敢扔，耳朵疼得只能顺势踮脚，右手欲图拉开爸爸的手臂，伴随着我的哭声，父亲破口大骂：我教过你洗碗，你为什么不专心学习，你哭什么哭......
长时间的哀求讨饶后，父亲终于松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惊恐万分，小心翼翼地和父亲保持距离。
对我来说，父亲医院值班，户外做事，或潜心研究他的医学书籍时，才是我最放松的时日。
父亲的喜怒哀乐是我家的晴雨表。小晴两三天，暴风骤雨一两天，数日阴雨连绵。父亲的情绪变化，练就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能力。我就在这样的气候中茁壮成长。
进入重点中学后，父亲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从不鼓励我，责打却是家常便饭。因为父亲无法接受小学优秀的我，中学后沦为中等生的情形。
名次的落差，我本就郁闷，为了躲避父亲的“暴风骤雨”，我冒充父母签名。东窗事发，老师通知家长，至此父亲的暴力等级迅速升级，日常斥责外，我的身上开始有了棍棒的伤痕。
初中的女孩，格外注重外貌，而父亲对我下手越发凶狠。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是何原因。
暑假某日，父亲生气，抄起两指宽的木棍，堵住房门。
狭小的空间里，我大哭着左跳右逃；父亲怒目圆睁，手拿木棍来回跑动抽打，两指宽的木条抽在我的身上，顿时就弹出一道红肿的印记。
近一小时后，我的四肢外缘肿胀连成一片，尤其是左右大腿外侧，肿得像馒头。此后一个月我都不敢出家门。
那段时间，我夜夜无法入睡，一旦侧身，钻心的疼痛。
我暗暗流泪，不是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吗？为什么我的父亲却像个暴君？不是说高级知识分子是最懂得教育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妈妈看不到我的伤痕？把我打成这个样子，你们不心疼吗？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儿？！
每个深夜，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我的床边，我留着泪，对着夜月默默倾诉。
那些爸爸抱着的小女孩们，我羡慕；
那些勾着爸爸手臂的大女该们，我羡慕；
那些一脸幸福提到我爸爸的女同学们，我羡慕......
别人羡慕我有个医生的父亲，我却羡慕有个爱她的爸爸。
我记事起，父亲从不曾抱过我、不曾搂过我、更不曾用宠爱的眼光看着我。
想到儿时你们告诉我生命的答案，我是你们捡来的孩子，所以你才会如此的鞭打我......就此，我带着眼泪沉沉睡去，又在泪眼婆娑中醒来，日复一日。
心中的苦难、父亲的暴力，最终激发了我的斗志，以暴制暴。
伤好后，我看武打电影学习适用的招数。
新一轮的武打片上映，放学后马上观摩；回到家，劈砖劈瓦练习铁砂掌，戳大米练二指禅。
我的心思完全从课本转移到武术，因为我要强大自己，方可保护自己。
每日锻炼完，我的手都会发抖，导致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写字。
学习成绩持续下降，父亲更加愤怒，我开始反击，父亲恼怒异常，但我的手臂终究抵不过他的手臂加木棍的距离。
我愈加刻苦锻炼，手掌开始逐渐变厚，手指甲也变形，和父亲誓死战斗的心志更加强烈！
高中后，父母对弟弟读书的牵挂、父亲自己的繁忙工作，他们对我的关注开始减少，暴打的情形也同频降低！
目睹父亲夜夜挑灯翻阅书籍、撰写各种论文，我也回到了安静学习的时光，铁砂掌和二指禅也逐渐荒废了！
但是父亲不善沟通，张口就骂的习惯，把我们父女关系推到了冰冻边缘。
随着弟弟的长大，我曾经的历史又在他身上重演。看着可爱的弟弟，我流着泪告诉父亲我当年的感受，父亲嗤之以鼻，从此我拒绝和他沟通，彻底进入漫长冰冻世纪。
进入社会后，一次同事间无意的闲谈，解开了我的困惑：我们总认为，知识分子家庭是很懂得家庭教育的，其实不然，家长的学识和学历，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专业才能和一种证明，并不代表沟通能力。沟通和学识学历没有任何关系，它是一种倾听、感受和爱的表达能力。这种能力的习得来自我们的童年，是从原生家庭中学习得来的。
这番话，打开了一扇通往我父亲童年的大门。父亲的双亲早亡，由奶奶抚养长大，过继给他的舅舅。奶奶过世后，父亲的舅舅除了提供必要的生活上照顾，再无旁它。
或许是生长环境因素，父亲在学习中找到幸福感，在生活观察和分析中找得到存在感，在职业生涯中体会到成就感，但是他独缺充满关爱的生活环境，加之内向性格，更不懂得如何与人良好的交流！
妈妈一直说: 父亲是很爱你们的，他的爱就像热水壶一样，外冷内烫！
我反驳妈妈: 生命中离不开水，但是父亲倒给我们的水，却是滚烫的，谁敢喝？
仔细想来，父亲从小没有机会学到真确表达爱的方式，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整整5年时间里，女儿和他是0交流。
成年后，我和父亲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体会到父亲对我们的用心！
没有一位父母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是带着遗憾成长的。但每一位父母都是拼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提供给子女最好的生活和更高的平台。
父亲暮年时，我说起年少挨打的往事，他一口否认。
我问：爸爸你希望我爱你吗？ 老年的父亲宛如孩子般的回答：我要的！
我拥抱了父亲在他耳边轻轻说：我爱你，爸爸！虽然你曾经那样暴力地打我，但我还是爱你！
他的脸上布满了羞涩，一个星期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爸爸，今天是父亲节，倘若人生真有来世，我希望你能投胎到有双亲、懂得关爱的家庭，让你有个幸福温暖的童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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