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小姨多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一本看了一眼就会被惊艳到的小说。

故事的开头，村长聚集了全村所有人，然后刽子手的枪声响起，五百多个人应声倒地。

刽子手拿起被血泡软了的刀，狠狠地刺向了自己。

惨绝人寰，万物喑哑，鲜红的液体覆盖了尘土，肮脏，耻辱，一切生机，天空在明亮的血光中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会死？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中国东北，他们是来开垦荒地的日本人。

他们被祖国欺骗了，他们开垦的不是废弃的荒地，而是中国的良田。

他们的祖国战败了，中国和俄国的军队在朝他们逼近，他们走投无路了。

于是，村长替每个村民做了选择。

日本人是不会战败的，他们只有在敌军到来之前体面地死去，才能维护日本人的尊严。

要死一起死，谁也不许苟活，怕死的都是弱者，弱者还没来得及逃跑，便随着枪声化作了孤魂。

他们是集体自杀！

一个叫多鹤的十四岁女孩，因为回去找耳环而幸免于难。

她见证了这场血淋淋的暴行后，飞奔到母亲所在的邻村，发起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逃亡。

她们不想这样“光荣”地死去，她们想活着，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逃亡的大部分都是妇女和孩子，以及耄耋之年的老人，村里的壮丁都上了战场，只剩下她们孱弱而倔强地等待着。

但她们不想任人宰割，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们拖家带口，奔赴这场没有尽头的逃亡。

路上不断有人受伤死去，所带的干粮一天天捉襟见肘，老人们在夜里相约跳河，只为了不拖累大部队。

她们还遇到了敌军，在子弹的肆虐下又一批人倒下了，受伤的人都选择了自尽，仅剩的人奄奄一息。

没有粮食了，野菜野果也没了。

更加惨无人道的屠杀开始了，这次，是母亲杀亲儿子。

她低下头，咬断了儿子的脖子，然后露出了解脱的微笑。

赋予他生命的人亲手了结他的生命，他再也不用忍受比饥饿，疲惫，绝望更惨的苦难了。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牙牙学语的婴儿，还未见识过人间的山花烂漫，四时季候，便已遍尝了流离的苦痛，与被生母毁灭的凄楚。

可即使不被母亲杀死，他又如何能活得下去，烽烟遍地，群狼肆虐，这世界已是人间地狱。

多鹤拼命保护着她背上那个叫久美的女孩，与久美的母亲在生死线上赛跑，她绝望地恳求着，让她再多活一天吧，一天，一天也好啊。

久美的母亲第二天就死了。

多鹤和久美捡回了一条命，被装进了大麻袋，扛到了市场。

从此死里逃生的多鹤开始了传奇而悲惨的一生。

她被张站长一家买走，被迫与张二孩圆房，以延续张家的血脉。

张二孩的老婆朱小环怀孕时被日本兵追赶，流产后便丧失了生育能力，于是张家二老出此下策。

张二孩爱朱小环，可是他不想忤逆父母，他在多鹤，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身上，例行公事。传宗接代，他告诉自己，只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就注定了多鹤在这个家，妻不是妻，妾不是妾，奴不是奴的尴尬地位。

可是多鹤无所谓啊，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刚见证过代浪村那么多人的死，她现在只想能好好活下去，仅此而已。

可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和倔强。

她固执地将水泥地板擦得发蓝发亮，把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伺候张二孩用肥皂洗脚，做饭时把日本人才吃的团子端上餐桌。

她一声不吭地把日本人的习惯搬到了这个家。

她还要生好多孩子，她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死了，她要用自己的肚子，生出一大堆骨血相连的亲人来。

她给张家生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

还有一胎三胞胎流产了。

她以朱小环妹妹的身份待在这个家里，孩子们管她叫小姨。

她侮辱而隐忍地在夹缝中求生存，唯一的盼头便是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

直到张二孩将她丢在陌生的地方的那一天，她才从行尸走肉的生活中幡然醒悟。

她，在他们看来，原来只是一个子宫两个乳头，和免费的保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她，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她突然想哭，也想死，像代浪村人一样光荣地死去罢了，这样苟且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是她放心不下她的孩子，两个儿子还那么小。

于是她揣着兜里仅有的五块钱，用自己蹩脚的，刚学会的几个中国字，踏上了寻子之路。

她被当成小偷，疯子，被抓进过警局，医院，但每一次，都靠着巨大的意志力逃了出来。

她沿着铁路线一站一站地往家赶，再一次忍受着饥饿，肮脏，冷眼和绝望。

历时一个月，她终于找回了张家。

她第一次对着张二孩大发脾气。

她哭，她闹，她想把他杀了，她像所有日本人一样，沉默了太久，一旦爆发，便震天撼地。

连朱小环都为她鸣不平，她跟多鹤一起把二孩骂得狗血喷头，她给多鹤洗澡，做吃的，把多鹤再一次想死的心又给压了下去。

晚上，多鹤用她这几年学来的，仅有的几个中国词，拼凑出了她悲惨的身世。

朱小环听后泪流满面，小环告诉二孩后，二孩也跟她一起泪流满面。

多鹤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在这之后，二孩对多鹤的感情却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他同情她，为自己之前的行为而感到愧疚，他想弥补。

一日，他无意中发现了多鹤的美，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们曾经同床共枕，交颈而卧过许多次，他们还有了三个孩子，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像今天一样地欣赏到多鹤的美。

多鹤也注意到了二孩与平常不同的眼神。

他们之间，竟在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情欲之花一经灌溉，便成燎原之势。

张二孩带着多鹤去看电影，下馆子，朱小环一边在家给他省吃俭用，他这边却带着多鹤挥金如土，情人和老婆区别可见一斑。

他和多鹤找各种隐秘的地方幽会，不断探索更新更刺激的方式，他们一边心惊胆战，一边水乳交融。

这两年的浪漫时光，应该是多鹤悲惨的一生中最灿烂的烟火了。

好景不长，偷情被发现了，最后还是朱小环来收拾的残局，多鹤从此以后又恢复了以往妻不妻妾不妾的地位。

但是多鹤的美是掩盖不住的。

二孩的两个朋友小石和小彭都相继为她着迷，他们天天来二孩家玩闹，却在暗地里偷偷较劲想得到多鹤。

小石后来意外死了，这里不多说，关于小彭，多鹤倒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他为了她，抛妻弃子，忍受父母的谴责，还有来自二孩的施压，他费尽心机想要在她眼里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他也真的做到了。

她是对他动过心的，可是后来因缘巧合之下，他已被权势和文革篡改得面目全非，他们之间，终究有缘无分。

多鹤的一生，充满了痛苦和隐忍。

与二孩的爱情，隔了一个张小环，与小彭的情愫，隔了时代潮流的身不由己，与孩子们的交流，隔着一整个中国的流言蜚语。

倒是与朱小环之间，颇生出了点惺惺相依的情意。

她曾无数次走投无路，想和代浪村人一样，痛快地死去，却一次次在张小环的“凑合”理念下重拾信心。

这本书里最让我同情的是多鹤，但最让我敬佩的却是朱小环。

她是富农的女儿，在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嫁到张家以后，因为多鹤的能干，也是成了一个悠闲的少奶奶。

她流产之时，张家父母一致要求“保小”，平时孝顺大于天的二孩第一次忤逆了父母，他凶狠地命令医生，“保大！”

从那之后，朱小环便决定要一辈子踏踏实实地，跟着二孩好好过日子。

她长得漂亮，又有着极强的交际能力，不出几个小时便能跟周围的人混熟，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她在拿主意。

在二孩买了多鹤之后，她尽管赌气回了娘家，可是后来又知情达理地原谅了他，一点儿也没扫他的面子。

在多鹤生了女儿之后，小环天天主动把二孩撵到多鹤床上，让他跟多鹤赶紧努努力，给张家多生几个孩子。

这是多么少见的大度之心啊。

多鹤被抛弃后找回家，小环两边调和，给多鹤洗澡擦身，又帮着二孩开导多鹤。

她心疼多鹤是真的心疼，他让二孩去安慰多鹤，给多鹤道歉。

还告诉他，一个女人，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

当二孩和多鹤在电影院偷情被抓，小环二话没说就去替二孩解了围。

她纵然吃醋，生气。

以前尽管他和多鹤生孩子，可是心还在她小环那儿，现在连心都跑到多鹤那儿去了，她简直伤透了心。

可是能救二孩的只有她了，为了这个家，再委屈，她也得忍着。

二孩入狱了，她一个人，没有一分钱，却带领着一家人熬过了难关。

她见到有用的毛巾，就不留痕迹地顺手偷几条回来。

她假装买鸡蛋，把卖鸡蛋的大姐一顿好夸，成功忽悠得大姐将六个鸡蛋免费送给了她，她回家就给全家人熬了鸡蛋汤。

她自己搬了台缝纫机在楼下给人补衣裳，泡一壶茶，将城里的阿飞们都聚到了一起，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给她献殷勤。

她说，我们小姨会做日本团子，可惜就是没有食材，人们就乖乖给她送来了食材。

她带回家做好日本团子，让全家人都吃饱了，再带下去分给众人，大家伙还觉得领了她的情。

小环简直是中国女性精明能干的代表，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她深谙的人情世故，来为全家人谋福利。

通过交情好的阿飞，她获得了探监的权利。

她永远懂得什么时候掐准时机，利用别人的权力来达到让二孩出狱的目的。

这样会过日子的女人，我对她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中华民族强大的生存韧性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为了生存，中国人在灾荒时可以吃树皮，啃树根，哪怕只有最后一丝生机，我们也会拼了命地活下去。

死亡从来不是我们的信仰，当然，义字当头除外。

后来，大儿子长大了，开始嫌弃自己的日本血统，对多鹤无礼冒犯，是小环，站了出来，冷嘲热讽地维护多鹤。

当多鹤被久美接回了日本，过上了好日子，大儿子又转而认多鹤而不认她了。

小环的孩子们，这些亲口叫着她“妈”的孩子们，她付出了一辈子经营的家，随着多鹤去了日本，她的枕边人也走了。

她辛苦操持这个家操持了一辈子，她在俗世流言里周旋了一辈子，最后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丈夫是多鹤的，孩子是多鹤的，只有孤独，孤独才是自己的。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大团圆地太仓促了。

多鹤一生的悲惨不是重回日本就能消除的，小环一生的付出也不该落得如此一个孤零零的下场。

尽管二儿子还在，她也和多鹤保持着友好的通信，可我觉得这个结局，对于小环还是太残忍了，对于多鹤，也不够圆满。

有人说，这本书就是多鹤和小环两个女人的史诗，我深以为然。

多鹤身上有着一丝不苟的整洁，隐忍倔强的孤傲，小环身上却是事事精明的周全，苦中作乐的凑合。

如果一个人能够将这些品质结合到一起，那么无论现实怎样的波涛汹涌，都能迎难而上乘风破浪吧。

多鹤曾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是喜欢吵架，走到哪都是热热闹闹的，如果能将吵架的时间用来干别的，那么地板就能干净许多，衣柜也会整齐许多。

她也说，日本人总是沉默，所以他们的愤怒和焦虑无法化解，一旦爆发，就会走极端去杀人。

由此可以窥见两国文化各自的精华与糟粕。

我们没有必要纠结于二者的优劣之分。

中国人整日吵闹虽影响效率，但释放了情绪，日本人沉默寡言虽有利于成功，却难免压抑了自己。

何不取长补短，和谐共处呢？

无论以哪种姿态活，都要好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