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镜子把乌黑的头发塞进白色的护士帽里,夹上昨晚从夜市买回来的发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拿上雨伞走出宿舍大门。一周的雨水并没有把天空洗干净,抹布一样的乌云不停翻滚着;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宿舍楼下的篮球场一滩滩积水上,荡出一个个圆圈;篮球场旁边的排水沟里的水汩汩流着土黄色的水。心里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最爱的外婆就是在这样的雨天去世的,所以我告诉自己心里的应该是悲伤,不是不安。
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她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她也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我八岁那年妈妈生了弟弟,我就被爸爸送到外婆家。记得那天我站在外婆家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盼着他会回头朝我挥一挥手,然而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外婆把我牵进屋,坐到破旧的弹簧沙发上,擦干我脸上的眼泪说“小玲乖,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你们两个,等弟弟大一点,他们就回来接你回家。想吃什么?外婆给你做。”
他们逢年过节会带着弟弟来外婆家看我,给我买些吃的、穿的、玩的,可慢慢的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就像院子里那颗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樱桃树一样,虽然离开了原来的土壤,也能在外婆家的这个小院子里慢慢长大。
有一天傍晚,做完作业后和小伙伴在场坝上玩斗鸡,三局两胜,输了的那对要给赢队背一个星期的书包。我们队轻而易举的赢了二丫队。我得意的对着脸都要拧出水的二丫喊,“二丫,明早记得来我家帮我背书包啊!”“喊什么喊,我听得到,那才不是你家,没人要的野孩子。”后面那半句,她说得十分小声,但还是被我听到了。胜利的喜悦就这样被这几个字轻而易举的冻结了,我冲到二丫面前,推了她一下“你说什么?”“我说你是爸妈都不要的野孩子,滚出我们村去。”二丫的脸涨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里冒着怒火,死死的盯着我。我感觉到鼻子一酸,眼泪马上就流出来,紧紧的咬牙憋住,抬起手用袖口抹去已经溢出眼眶的部分。“你胡说,我爸妈才没有不要我,等我弟大一点,他们就会接我回去。”随着这句话喷涌而出的还有眼泪。那晚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站着哭累了,坐在稻草垛上继续哭,哭到小伙伴都回了家,哭到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最后是外婆将我从草垛上拉起来,她没有问为什么,轻轻的擦干我脸上的泪痕说“饿了没?想吃什么?外婆给你做。”
那年腊月二十八,我和外公外婆围坐在火塘边烤土豆,表叔带着一身冷气推门进来。“小玲,再去外面拿几个土豆来烤。”表叔不仅拿走我手里刚刮好的土豆,还吩咐我跑腿。我刚出去关上门,就听到表叔开始说话,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小玲他爸妈让我给你们带话,说今年过年不来了。说是小玲弟弟感冒了,天太冷眼看要下雪了,就不来了。” “小宝病了吗?严重不?”外婆问。“我看挺好。”表叔语气中充斥着不满。如果没记错,中秋他们也是说弟弟病了来不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二丫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是爸妈都不要的野孩子。”我站在冷风里,任由眼泪流下来,又任由冷风把它吹干。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我相信了二丫说的话。
从此,我不再哀求外婆带我回家,也不再盼望他们来看我。我用尽所有力气读书,帮外婆干农活,帮外公削竹片。初中毕业,我考了全班第一,分数远超过县城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爸爸还是不让我上高中考大学。坐在那个记忆中的家里,爸爸说“一个女娃成绩好,有什么用?读那么多书也是要嫁人的,浪费钱。早点出去打工,好供小宝上学。反正,我是不会再供你上学。”外婆生气的说“你不供,我供。”说完牵着我走出了大门,我从未见过外婆如此生气。虽然她说她和外公会供我读到大学毕业,但他们年纪都已经那么大了,我怎么忍心让他们背负如此重的担子。我放弃了上高中,走进了高中背后的卫校。我毕业那年的雨季,外婆滑到在院子里再也没起来,她养我长大供我读书,就在我马上能挣钱能给她买好东西,让她过好日子的时候,突然离我而去了。我终于理解,“子欲孝而亲不在”,是怎样的心酸和悲哀。
“赵玲!”是卫生院的司机李师傅,在车里招呼我。“怎么伞都不打一把,今天你去哪个村?”他扯着脖子问我。我快速走到车旁,笑着回答他“没事,这点小雨点,我去和平村。”“师太又把路最远、最烂的村子安排你去?”“不关护士长的事,我主动要求的。”敢明目张胆叫护士长师太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他一个了。“我先去拿药箱了,李师傅。”我看他还想继续说,赶紧找个借口走开,他不怕护士长,我怕,护士长不是我这种没背景的小护士能开罪的。
拿完药箱刚走到大门口,看到副驾多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朝着那张熟悉面孔走去。“王医生,早上好。李师傅,帮我开下后备箱,我放东西。”放好东西后,我打开车门坐到后排。
“赵玲,今天你跟我一组,我们去和平村。孔医生和李美娜去土桥村。和平村的距离远一些,没有问题吧?”王医生转过头来问我,这种问题换做其他医生是不会问的,按照安排表执行就行了。“嗯,没问题。”我快速回答,我怕和他继续对视,会脸红。昨天下午开会安排的时候,一起下乡的医生还没有确定,做梦都没想到是全卫生院最吃香的王医生和我一组。如果名单早出来的话,路程再远也有其他护士挤破头要去和平村。
我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王医生的侧脸,短发,单眼皮,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跟李师傅在前排热烈聊着最近的猪肉价格。在领导面前他能面面俱到,面对司机、保洁也能平易近人。他毕业于省内有名医学院,父母是县医院的医生,他毕业后一再要求他县城。他在镇卫生所过渡两年后会毫无悬念的回到县医院。不论学历还是家庭,我和他都不在一个层次,我对他的喜欢或者仰慕,只能放在心底。每天能和他不期而遇,就会很开心,今天能和他一起下乡,简直就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王医生,你去哪个村?土桥吗?”李美娜惊呼着跑到副驾窗子前。“去和平村,你和孔医生去土桥村。”王医生笑着回答他。李美娜嘟着嘴,打开车门挨着我坐下。
“赵玲,你去和平村吧,我姨妈来了,去和平村路远颠簸,到地方我估计都要血崩了。”昨天下午选村子的时候,李美娜毫不犹豫的把和平村推给了我。现在的她,只能自己慢慢消化那一肚子的怨气和后悔。
孔医生上车后,我们开始出发,翻滚了一早上的乌云也开始发力,密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这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又开始下起来,看样子今天来势还不小啊!”李师傅看了一眼窗外说。“小王,我们俩运气不好啊,赶上这个天气下乡!”孔医生说。王医生笑而不答。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我看着车窗不断被泥水溅脏,又慢慢的被雨水冲刷干净。半小时的泥泞路程后,到达土桥村,孔医生和美娜下车。“老李,仔细点开,前面的路更不好走啦!”孔医生下车之前提醒李师傅。
我们继续往和平村走,雨丝毫没停的意思,甚至大得让人心慌。像是有个人在车顶不停的用大盆往挡风玻璃上倒水,雨刮器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但根本不起作用。李师傅几乎趴在了方向盘上。王医生表情严肃,手紧紧抓住拉环,手指上的骨节清晰可见。乡村道路靠山而修,右边是大山,左边是悬崖。一路上没有避雨的地方,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刚过两个村子的交界处便听到车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我感觉到地面颤抖了一下。我转过头,透过模糊的后窗看到一块大石头,出现在3秒前我们经过的路中间,它几乎占满了整条道路,还不断有碎石从高处往下落。
“再晚一分钟,我们三个就被砸成肉饼啦!”李师傅心有余悸的说。“菩萨保佑,我可还不想死。”他继续念叨。我紧握着的手心里冒出一层薄薄的汗,心脏加速砰砰砰乱跳,与死亡擦身而过,说不害怕是假的。如果刚刚我死了,外婆临走前托付给我的外公谁来照顾?失去外婆,又失去我,他该怎么办?即将到来的成人高考怎么办?我还没有男朋友,我还没有结婚,我还想有个要用一辈子疼爱的女儿.....虽然喜欢的人近在咫尺,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喜欢他,这又是多么悲哀的事情。一些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赫然涌上心头,看着王医生的侧脸,突然想要告诉他,我喜欢他这件事情。手攥得更紧,心跳得更快了。
半小时后到和平村村委会,村长冒着大雨,拿着几把雨伞走过来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下那么大的雨。”“路上差点被落石砸中了。”李师傅扯大嗓门在暴雨中吼道。从车上走到屋里也就几十步的距离,虽然打着伞,但衣服还是湿了一半。刚进屋,电话响了。村长接完电话说“往土桥村的路不仅被落石堵住,还有一段还塌方了,通往后面村子的桥也被冲垮了。手机信号刚刚就没了,座机也不知道还能用多久。幸好你们安全到达,被困在路上的话就危险了。”和平村成了孤岛,里面人出不去,外面人进不来。此刻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有祈祷雨不要再继续下。
义诊是不可能了,我们三个变成了义工,穿着雨衣帮河边上的几家住户把低洼地方的东西往高处搬。王医生帮着大家干活,一丝不苟,仿佛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那动手术的修长手指,搬起东西来也丝毫不留余力。能和他一起并肩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心里生出一丝甜蜜。“晚上可千万别下了,再下村子后面的山怕是要滑坡,整个村子都难逃一劫。”村长担忧的看着村子后面的大山,平日养活村民的大山,此刻在雨中变得无比狰狞。恐惧再次袭来,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如果真的不幸遭遇了泥石流,其余的人和事已经是此刻的我无法顾及的,唯一能做的是诚实面对自己的心,勇敢的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暴雨中上上下下忙了一天,衣服几乎全湿了,村长让我们到他家里吃饭,拿了三套干衣服给我们换上。吃完饭,我看到王医生站在阁楼上,忧心的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给自己做了好多遍心里建设,终于迈出第一步,慢慢的走到他身边。
“王医生,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嗯,你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在心里喜欢你很久了。”我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出来,我感觉脸和耳朵已经烫到快要着火了一样。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我不等他开口,转过头看着面前屋檐上不停落下的雨水继续说“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想让它烂在肚子里。但从今天中午那个大石头差点砸中我们开始,我就突然想要告诉你,或许与死亡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给了我勇气,也自私的不想带着遗憾死去!”我自嘲的笑了一下后说“你不必找逃避的借口,我知道闪闪发光的你从不缺人喜欢,我也知道不论从家庭、学历我们都不在一条线上,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告诉你这件事情,仅此而已。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不必找借口,真的。”说完这些话,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轻松至极。“我做到了,原来我也可以很勇敢。”我在心里跟自己说。
“那如果,我说我也喜欢你很久了,这件事情也没关系吗?”这句话犹如孙悟空的定身术,我全身僵硬不听使唤,大脑停止运行一片空白。我慢慢转过头,不敢相信的看着眼里闪着光、面带微笑的他,感觉眼中有热浪涌出。模糊中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将我脸上的眼泪轻轻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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