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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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清村，越南中北部的一个小村庄。一个活跃、高效的英国贸易项目正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不列颠人并不知情，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估计不会喜欢的。
2019年12月初，3具年轻人的尸体从万里之外的英国运回村子，他们是在英国一个冷柜车厢里发现的，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其他36人的尸体。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村子里的这个英国贸易项目。
1、多清村的致富秘密
多清村街道整齐、别墅林立，很多家庭拥有漂亮的院落，墙头上排布着有线电视和网络线缆，甚至还有一个气派的天主教堂，完全不像是越南的农村，说是一个欧洲小镇，也会有人相信的。
就十几年前，这里还与越南其他落后农村无异，房屋破败不堪，一条土路坑坑洼洼。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村子的建设资金大部分来自遥远的英国，作为交换，多清村只需要出口一项商品——劳动力。
十多年来，这里的村民一直有组织地前往欧洲打工，大部分都在英国从事美甲、餐饮和大麻种植等工作。越南人以家为重，他们把赚来的钱寄回老家，于是有了村子里的别墅和汽车。
当然，他们都是非法移民。
在村子里，家里”有人在外面“是一件自豪的事。而那些早几年出去、已经在英国立足的人被看作村子里的英雄，他们是这里的旗帜。后来再出去的人，会在到达英国后投奔他们，他们也会在住宿和就业上提供帮助。村子里的老人说：多清村以前苦难太多，抱团就成了传统，多亏了外面的人，现在村子富裕了。
但富裕是用高额的代价换来的。
首先，得凑齐3万英镑左右的“线费”给中介（通常在1至4万之间）。在越南，这是个天文数字，一个普通农民一年的收入大概1000英镑，于是，借债、变卖或抵押家产成了通常做法。
联合国数据显示，偷渡欧洲的越南人每年向蛇头支付超过3亿美元的资金，而这或许仅仅是冰山一角。
交完钱，没人能保证需要多久能到达目的地，甚至能不能到达。
实际情况是，在到达英国之前，你或许需要在不见天日的恶劣环境中忍耐数月之久，也可能要在丛林里奔命数周，无人知晓、也无法退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村民们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们认为这是值得的，因为这是“为下一代争取光明前途的最佳途径“。
在普遍贫困的越南中北部农村，多清村的富裕并不寻常。这种富裕的基础是村子里的年轻人愿意离乡背井、不顾安危地到万里之外打工。尽管这种富裕在越南还不多，但”到外面去“的现象已经逐渐普遍。
一边是贫困的折磨，一边是比本地收入高出数十倍工作的诱惑，大量越南乡村劳动力选择了冒险。即便在城市里，随着就业压力骤增，也有人在高薪诱惑下，加入“到外面去”的人流中。
2、“如果电线杆有腿，它也会走的”
大多数移民，都是贫困潦倒的农民，为了生计才冒着生命危险艰苦跋涉到欧洲去。否则，他们将继续面对别人无法想象的贫穷。
阮寿遵就是这样一位移民者，家在越南义安省安城县南城社西湖村。他和妻子、母亲，还有三岁的孩子一起住在一所砖木结构的房子里，房子不大，屋顶上瓦片烂了不少，下雨的时候，屋里也总是滴滴答答。
没有电视，没有洗衣机，仅有的财产就是两张破旧的床、几把椅子、一台电风扇和几只瘦弱的小鸡。
小鸡总是低着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试图寻找能够填饱肚子的谷物碎屑，可惜，在这个院子里，它总是失望。
来自土地的收入让人失望。虽然习惯了跟贫困和营养不良一起生活，但他还是希望儿子过上不缺蛋白质的日子，希望妻子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家里的开销像枷锁一样套在他的脖子上。看到村子里有人盖起了别墅，阮寿遵知道，是时候到外面去了。
把借来的4.5亿越南盾交给蛇头的时候，阮寿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在他的计划中，德国是第一站，如果找到合适的工作，就不再冒死去英国。然而德国并非福地，阮寿遵决定去英国。
回家是不可能的，出来的人都听过一句话：就是死在半路，也不能回头。
阮寿遵又借了3亿越南盾，购买了相对安全的VIP线路套餐。然后，他和其他38个越南人一起待在冷柜车厢准备进入英国。
过关检查很顺利，没有被发现，他们来到了英国的土地上。但是，整个车厢的他们却没人能呼吸哪怕一口英国的空气。
9600公里之外，还是那个西湖村破落的小院，老母亲卧床不起，26岁的妻子终日以泪洗面。小房子依然漏雨，瘦弱的几只小鸡还总是饿肚子。再过两个多月，他们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这样的故事似乎不该发生在越南。
越南经济增长率连续多年超过7%，改革似乎要把越南推向像韩国一样的新经济体，人民的幸福生活仿佛指日可待。
根据英国智库《新经济基金会》（NEF）公布的全球幸福指数排行榜（HPI），越南全球幸福指数排全球第二位，这也是越南政府和媒体引以为傲的数据。
然而，在一系列耀眼的数据背后，越南农民依然在贫穷的泥潭中挣扎。工业污染和台风灾害严重，中北部农村的土地持续盐碱化，种大米为生的农民和捕鱼为生的渔民无法保证生活来源，2016年台塑工业污染波及全国四分之一人口，几乎损毁了中北部的渔农业和旅游业。农村与城市之间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胡志明市阳光灿烂的时候，中北部农民必须面对空气和水污染，大米减产、捕不到鱼，许多家庭陷入绝境。
义安省都城县一家曾经繁华的海鲜餐厅里，店主神情落寞，指了指落满灰尘的桌椅，说：“以前很多人来旅游，现在，这地方就像死了一样。”
“我们有一种说法，”当地牧师邓秀南在为遇难者祈福会上说：“如果电线杆有腿，它也会跑掉。”
背井离乡似乎成了唯一出路。
3、船民的影子
“人们总是漂泊才能生存，”邓秀南牧师说：“土地留不住人，这里没有根。”教堂外，几个拿着农具牵着水牛的老人走过，头上戴着斗笠，他们从早到晚地辛勤耕种，但似乎从来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船民在我们心里留下了影子，这是我们的命。”教堂里一位老者说。那段痛苦的记忆要追溯到四十年前，一个事件割断了很多人与这片土地的联系。
这件事就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越南船民事件，这是一场由战争结束引发的系列难民事件。在事件中，无论是在南部主动逃离的，还是北部“边境净化”行动中被强制驱逐的，有至少200万人被赶出越南的土地。许多人在“自愿离境”和“自愿献产”后，被取消了户口和粮食供应，还要缴纳高额离境费用和出境税，随后被政府驱逐，成为没有根的船民。
离开，仅仅是磨难的开始，船民随后的遭遇更令人唏嘘，生命如同草芥，尊严犹如粪土，恐惧成为常态，很多人陷入绝望，船民成了世界的弃儿。
然而，他们的磨难却成了政府最大的贸易项目。1978年，政府通过收取每人1000至1300美元的离境税，获得了相当于当时一年的外贸收入。加上每人6至10两黄金的航运费和无偿获得的大量”自愿捐献“的不动产，“难民贸易”为政府贡献了统一后的第一桶金。
40年后的今天，幸存的船民已在世界各地安家落户，逐渐成为各地越南社区的主要力量。留下的人，却依旧贫穷。
“要么离开，要么饿死。“教堂里那个老人说，他的儿子今年去了英国，留下5亿元越南盾的外债。
如今，人口贸易还在，只是那个拿着大口袋收钱的人，由政府变成了蛇头。
4、离家的痛苦
是的，离开，是磨难的开始。
“都想去英国，其他国家不过是不得不停留的中转站，”阿辉说：“在英国一个月挣的钱，抵在越南干几年。“
阿辉想去英国，可在小黑屋和丛林里挣扎了几个月后，在拉脱维亚被警察遣返了。
“再也不想在丛林里亡命，这种经历有一次就够了。”阿辉感到害怕，但又对英国梦不甘心：“看到其他人在那边的生活，有那么高的收入，我又想改变主意再去一趟。”
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在俄罗斯边境的一间关押偷渡者的大屋子里，几百个越南人被关在里面等待遣返。阿明是其中的一个，这是他第七次尝试，从迷路的丛林里出来时，整个人已经虚脱。他说欧洲边境流传着很多越南人的故事，他知道一个人，尝试过十几次仍没有成功，很难想象那个人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法国加来港，这是抵达英国前的最后一站，在这里，你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进入英国。附近的树林里，总是聚集着一群亚洲面孔的年轻人，当地人叫他们“稻草人”，因为他们像稻草人一样风餐露宿。他们聚集在这里，只是等待前往英国的机会。
根据欧盟避难条款，入境者如果被发现非法移民或被拒绝避难，将会被驱逐出境，并遣返回所在国家。如果是无国籍者，即没有护照，则会被驱逐回法国、德国、比利时等欧洲国家，而不是遣返回越南。所以，“稻草人”们早已把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件撕毁丢弃，成为无人知晓的隐形人，即便被英国遣返，一般也只是遣送回这里。然后，他们可以再一次计划返回英国。
他们坚信，只要到达英国，只需要一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赎回出发前的抵押或者还清债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接下来的一段旅程到底有多危险，也不知道即便到了英国，那里也并非是“粉红色的梦幻之地”。
阮春华最终是通过被塞进汽车后备箱的方式进入英国的。他有过坐集装箱过关的经验，可惜没有成功，”扒车“的方式偶然性太大，而且过于危险。
在英国待了三年后，阮春华回到了越南，在他看来，那里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既要找工作，又要躲避警察的检查，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赚钱的工作的。”阮春华说：除非，你冒更大的风险。“
5、并非是家的地方
尽管很喜欢英国，但黎洪并不打算永远待在那，他已经来英国超过10年，挣了一些钱，债务早已经还清。
”这里不是家，你不可能在豪华宾馆住上一辈子的，”他说：“家人都在越南，我只是在这里挣钱而已。”
很多越南移民跟黎洪一样，认为自己迟早会回到越南，”你不会因为喜欢牛奶就搬进牛棚跟奶牛一起生活的。“他们说。至于什么时候回去，“等赚够了钱吧！”
近年来，随着越南经济改革初见成效，加工工业得到了显著发展，越南经济增长率连年保持在较高水平发展。国际上很多大型企业将加工工厂转移到越南，以应对越来越高的人工成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贫困问题会很快解决。
到外面去的人越来越多，越南中北部农村的青壮年劳动力越来越少。在义安省、河静省的稻田里，挥舞着镰刀的多是老人和妇女。这个劳动成本低廉的劳力输出大国，正面临着劳动力短缺的阵痛。
尽管政府保证，要改变人口大量外流的状况，让越南成为世界加工工厂，提供越来越多的就业机会。
但经济学家对此表示怀疑，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始终存在，即便在城市里，就业情况也不容乐观，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等年轻人同样面临着就业问题。工业化和世界工厂并没提供真正解决问题的机会，特别是在多清村这样的中北部农村。
在多清村，”到外面去“已经成为一种习俗，深深影响着村子里的生活。有人开办了专为移民服务的就业指导课程，告诉他们如何在英国工作和生活。当地的小学，正在考虑将英语纳入学生的课程中。
但是，多清村变得富裕的背后，似乎总是带着一层深深的悲伤。总有亲人远在天边，这里是一个充满了告别的地方。（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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