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走进塘福惩教所 L1 监仓报到的一刻,我正在床上拉筋。
每天晚上,当年轻犯人们兴高采烈大话当年的时候,我都会做些轻松的床上瑜伽,把老骨头整理,准备睡眠。我还未完全适应监狱潮湿坚硬的床版。没有足够的“热身”磨合,很难入睡。L1有14张双层“碌架床”,最多可以容纳28个囚犯。
阿华年轻时曾经打遍尖沙嘴,是江湖上人称 “尖嘴四小龙” 之一。当他跨过门坎时,目光流露着复杂的感情,有如一个几十年第一次回家的的游子,在陌生了的环境中找寻熟识的过去。不慌忙的步伐,表现出他是见过场面的人。像塘福这种的地方,没有什么大不了。细小而警惕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底,像洞穴里发光的兽眼,虎视着外面的动静。他一手抱毛毯,一手拿着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些合规格的日用品,在门口顿了一顿,把房间的情况打量了一眼。一眼就足够了。他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比较放心,眼神稍为松懈,甚至带几分试探式的友善。
L1 的总代表“肥星”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指出几张空置的床位。肥星大约三十岁,是个寡言的“和记”会员,背上纹有“命运之轮”。健康的牢狱生活令他减了磅;命运之轮缩了水,看上去像洩了气的塑胶沙滩球表面的花纹。阿华挑了我对面的床位,与我相隔一条一米多的通道。年轻的黑帮——所谓蛊惑仔——都喜欢靠里面一点的床位,离开门口的监视窗和厕所较远。虽然二十多人共处一室,声音并无遮挡,然而近门口的都是年纪较大的囚犯,心理上觉得相对宁静。阿华放下铺盖,顺势扫了我一眼。我来不及点头,他已经把上衣脱掉,用熟练的手法把毛毯打开,准备铺床。
他右臂缠了一条瘀蓝色的蟠龙。
从前的黑社会,都喜欢在身上纹上青龙白虎等传统图案,增加江湖味道。现代的蛊惑仔,已经脱离了这些老套花样。摩登三合会会员的纹身,以标奇立异为主,不怎么注重含意或形象。除了肥星的命运之轮,各年轻监趸的胸膛背脊所展示的刺纹,包括了印度教的生命树,迪士尼的米老鼠,佛祖,耶稣,大力水手,豪乳美人,包罗万有。有位相貌堂堂,豪不娘腔的黑道青年,背上花斑斑的刺了一大束红玫瑰。他的绰号理所当然是“红玫瑰”。在未曾沦为阶下囚之前,我绝对不会相信“红玫瑰”竟然是一个跑码头混饭吃的男子汉。很明显,我对黑道上的潮流毫无认识。再者,时间不停的在改变侵蚀一切,连社会里最幽暗的角落,也不会放过。
阿华臂上的瘀龙,看上去意气阑珊,很沧桑,没有它主人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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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调派到户外打扫。我在缝纫车间工作。平时除了在饭堂或操场,和晚上回到监仓,大家很少见到。他不大爱说话,跟“同党”的14K小伙子也不甚交谈,只间中和另外一个比他大几岁,差不多年届五十却茫然不知天命的囚友闲谈几句。他们都于80年代在歌连臣角儿童教导所蹲过,有些许共同经验足以聊天。他们都简称歌连臣角为TC,原因不得而知。大部份的时候,阿华都独自躺在床上看“射雕英雄传”。金庸的名著,我们年青时都看过。像阿华这个年纪才看的却不多。
一天晚上,一群香港黑社会的未来栋梁在“拗手瓜”,房内一片喧哇,十分热闹。阿华突然兴起,放下射雕英雄,加入战团。
“来,谁能数到十不被我扳下的谁算赢!只斗左手!”
阿华一声挑战,立即引起一阵哄动。大家都围着看,排队参赛。想不到一个接着一个年纪给他少半的江湖中人,都捱不到三声便啪的败倒。直至一个湖南来的黑工,平日绝少参予本地流氓的活动的,大概心痒难耐,也加入比赛。他一口气便把阿华扳倒。阿华连忙坚称是车轮战术把他累倒了,顺势光荣引退,把擂台交由湖南农民继续主持。他带着胜利的眼光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竖起拇指向他微笑致意。
他施施然的按摩着左臂,踱步过来我的床边。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制服上和大家整天拿着,喝水食用和漱口用的万能塑胶盅上都有名字标签,无须自我介绍。
“看不出你哪么厉害!” 我劈头便赞赏了他一句。
“我本来的身型比现在厉害得多。” 语气中好像有点儿不满我看不出他的力量。其实我并无此意。他虽然不算体魄魁梧,但每块肌肉黑实顽强,看上去像是工业产品,不像血肉之躯。“不过应付他们,有多!” 他边说边按摩左臂,同时得意地用眼尾轻扫正在用噪音多过气力,满脸通红地跟湖南黑工拗手瓜的小朋友。
他右手上的蟠龙,看上去却一副尴尬模样,不但没有为主人的胜利而高兴,反而想尽快结束这番交谈。
我望着他的左手道:“你是左𠰋的?”
“不是!右手本来劲得多。断过一次。” 他用责备的眼光望着瘀龙,狠狠地喷了一句:“屌那媽废柴!” 我不肯定他在骂自己的手臂,还是把它弄断的人物或噩运。不过自从坐牢以来,我习惯了凡事不好奇,不多问。人家说多少便听多少。
“你是金庸迷?” 我把话题改变,避免在阿华的伤心旧事上徘徊。
“射雕?看过一百遍啦。好书。描写人生比其它书都真实。” 他望了自己床上覆盖着的小说一眼,然后半自嘲地补充道:“虽然其它书我一律不看。”
他的解释虽然缺乏逻辑,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老实地告诉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来自湖南的大陆黑工,嘭!嘭!嘭!半口气一个,把全港三大黑帮的塘福代表通通扳了下去,不费吹灰之力。他跳回自己的床位,与比他壮健高大一个码的老乡继续下棋,叽里咕噜地用高速家乡话边说边笑。我估计他们正在谈论香港这群娇小玲珑,七彩缤纷,身上布满鸳鸯蝴蝶和西洋漫画的江湖人物。
阿华眨了眨眼,说道:“金庸了解江湖。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不对?”
“没错。”
其实江湖这概念,中国人从小听到大,多少有些体会。我曾经尝试翻译成英文,结果要用一大段解释来阐明两个简单的中文字。有些文字背后有太多的历史,感情,文化背景,实在不好翻。
我忽然有个想法,了解到阿华为何对武侠小说如此钟情。金庸笔下的侠士英雄,个个武功高强,独来独往;都是打不死的俊男美女。中国武侠不像日本武士。武侠甚少听命於人,更不会侍奉帝王主君。他们一剑在手,便浪迹江湖,随身行李也不多。除了惩奸警恶之外,侠士们一般不偷不抢,但生活永远不成问题,正是财来自有方。外面天下大乱,山高水急,他们却乐在其中;舞刀弄剑锄强扶弱之余,闲来还会弹琴赋诗以平衡精神生活。同样是与社会主流脱了节的江湖中人,却生活得如斯潇洒,又怎会不羡煞阿华呢?在故事中替现实里的自己另觅出路,看来并非中产阶级的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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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渐渐对我这个在床上看书写字拉筋骨的怪人,放轻了一半戒心,增加了几分好奇。他似乎喜欢跟我吹牛多过与他的同党后辈胡扯往昔英雄事。他说话用字不多,而且颇有江湖风度,私事不多过问。虽然他经常保持着小说英雄的镇定外表,一派漫不经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专业表情,但我觉得他无论跟谁打交道,都没有忘记监房是龙蛇混杂之地。他身后经常有条看不见的防线,一有需要便耸身翻过去保障自己。
从我们的交谈中,他把往事点点滴滴地告诉了我,但细节往往都尽在不言中。好像把拼图的一半,兴之所至便给我一小块,让我凭想像力堆砌整体图案。有时我觉得他不是故作神秘或有所保留,而是根本不肯定另外的一半是什么,甚至是否存在或发生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阿华的江湖水流汹猛,稍一不慎便会被冲走,死无全尸。相比之下,我好比泛舟西湖,偶尔埋怨天色未尽人意而已。
阿华除了左手拗手瓜特强之外,还可以双掌放胸前,像倒树般挺直落地,随即单手轮流做伏地挺身。这些军人伎俩,都是TC训练出来的,他间中会露两手。他年轻时在TC 关过两次,每次三年。他虽然没有金庸笔下的武侠的文采,却满肚子风趣打油诗。他的打油诗比一般在监房流行的要有深度,都是些讽刺人生,笑中有泪的语句。不消两个星期,他便成为塘福的象棋王,在饭堂未逢敌手。阿华那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脑袋里,明显并非一片空洞。
武侠故事当然少不了缠绵的爱情插曲。阿华的爱情片段听上去很简单,但单纯的缘份往往伤得更深,更直接,更无明。
阿华与武侠最不同之处,是他生活在金钱万岁的真实世界。以他的背景身世,奢望活得舒服一点,往往要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冒险碰运气。不过自从二十一岁之后,他归纳了差不多整个青年时期的牢狱经验,认识到法网难逃,只能闪避,结果足足四分一个世纪没有再给人关起来,直至今次。
“你今次犯的是什么事呢?” 我跟他比较熟悉之后,直接问他。他囚犯证上写的“诈骗”可以是几十种不同的罪行。
“假结婚。一次过连结五单。那中間人余款未付便人间蒸发。差佬拉易不拉难,把我们成班新郎拉了交差。正冚家剷。”
与大陆女人搞假结婚办居留的人很多,在L1就有好几个。他们都犯了阿华的错误,懵然不知电脑化对他们这行业的致命打击。
“你有真结婚吗?”我顺口问句。
“讲笑!” 他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离谱。“没有房子谁嫁?我就是因为想在深圳买个单位结婚,一时心急才中招的。”
他假结婚五次,无非为了想真结婚一次,也够讽刺。
“她呢?”
“回了河北老家。差不多一年了。” 接着是一下沉重无声的长叹。脸上的惯性警惕,一时间被柔情所困,遽然变得惘然惆怅。他喃喃自语地补充了一句:“两年来每一场麻将,她都坐在我身后看。” 凭他的表情,我可以想像到他伸手摸牌时,她在背后替他紧张的呼吸;幽香带动了几根秀发在他颈项轻扫。那种温磬微痒,是多么的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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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半,刚刚年满二十一,绰号“呱喇”的小黑帮可能激素失衡,在仓内大步巡回高歌:“荷里活有间大酒店,三个肥婆六个波,我係咁搓 。 。 。” 他高昂阔步,步步尺一,身上只穿内裤,拉得低低,很“潮”地露出大半截股沟。假如房内没有其他人和东西作视觉比例,他看起来像个三米巨人。呱喇可能为了补偿先天的不足,一举一动都比较霸道。
较成熟的仓友,都若无其事地看书写信,下棋吹牛,假装没有留意到呱喇的表演。
过了一阵,阿华放下射雕英雄,踱步过来我这边,歪着嘴用正常的声音笑着说道:“我在TC捱世界的时候,他连胚胎也不是。” 我本想说:“他现在也未成形,” 但只极轻微地笑了一笑,并未回应。假如呱喇故意听不到阿华的嘲讽,他大概不会给于我同等的礼待。
我趁机访问了阿华:“其实你当初是什么事进TC的呢?”
他用手指在自己的颈上打横画了一道,说:“误杀。” 轻松得有点不自然。
“哦。。。” 我也尽量语气平淡,一副 “哦,杀人,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的声气。
阿华第一次进TC的时候,只有十五岁。那是1983年的往事。
他误杀的对象,是一名和记的小喽罗,年纪比阿华小两岁,骨瘦如柴,面色暗淡,黄里透黑,像只过期腊鸭。但家里环境还可以,妈妈全力供养他扮演三合会会员的开支。他的“大佬”也看着他饮饮食食经常埋单的份上,收在门下。这小朋友年纪虽轻,却是个中毒甚深的瘾君子,身心枯萎,是条发育不全的行尸走肉,随时随地都可以随便找个籍口猝死。
“结果我做了籍口!” 阿华悻悻然地抱怨道。
据阿华道来,在那个倒霉的晚上,一眼可以看出小白痴血液里除了红血球不多,什么廉价毒品和杂质都多。他在阿华有份看场的迪士高内,居然想沟他华仔的女友,还高声大叫大让,说和记会把阿华所属的14k踢出尖沙嘴云云。老实说,阿华根本没有选择余地。他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大佬才送他一条缠臂青龙。翌年,华仔已经凭着武艺和胆色,混得个绰号,成为尖嘴四小龙之一。既然人在江湖,他可以坐视不理吗?
华仔一记右直拳直捣那傻瓜的鸡心,小朋友登时向前弯腰,连叫喊呕吐的气力也没有。华仔用苦练回来的泰拳杀手锏,用手按着他油腻的后脑,把膝盖迎面门撞去,决定要他血流披面。谁知小子可能已经晕倒,又或许整个人向前冲的死力太大。阿华的膝盖没有命中本来要撞爆的鼻子,却不知怎的遇上了他唯一比常人突出之处——喉结。
阿华突然间感觉到一阵阴电从小白痴的身上离开,经过自己的膝盖往头顶直冲。他下意识知道闯下了大祸,于是恼羞成怒,抱着那好像没有了颈项相连的头用膝盖疯狂地撞,每撞一下叫一声 “仆街啦!” 直至有人把他拉开为止。
他后来对法官认罪时求情说,他想不到人会死得哪么容易。他说的是老实话。
“TC嘛,好打就易捱,否则顶难捱!” 说到这里,阿华回复自我,把爱情再次置诸脑后。很明显,TC对当年的华仔来说,比较易捱。
由于是童犯,他三年后出狱。谁料短短一个月后,又在尖沙嘴因集体殴斗被捕。今次他没有杀人,甚至没有怎么严重伤人,却一样被判三年TC感化,现在说起来还有些不明不忿。他二十一岁的生日在TC渡过,但没有被“过界”到成人监狱,因为尚有几个星期他便刑满出狱了。
说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阿华在TC打发了青春期,也学精学乖了,没有再以身“献”法。他自费纹了一个“忍”字在左腕。他没有具体告诉我自从以忍为戒之后,何以为生。当我间接问他的时候,他只轻叹了一句:“什么都做。总之香港地,搵食艰难。” 他说得没错;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才,在香港可以做些什么呢?工厂没有了,难道叫尖嘴四小龙去做投资银行家,打劫阿婆?到餐厅洗厕所,可能连上班车钱也赚不够,而阿华的命运特别作弄,给了他很多成功人士所应具备的特征:自信,野心,胆色,独立处事,脑袋灵活等等,就是没有其它的条件配合。而具有成功人士素质的年青人,一般都缺乏修养道行去做个快乐安分的厕所清洁员的。阿华应该也不例外。
终于因为结婚太多,被政府的电脑揭发,遣到塘福来坐牢。
身为老“监趸”,却不大清楚二十一世纪监狱的行情,对阿华来说有些尴尬。他身边的朋友不乏监房常客,但他们口中的监狱,都经过夸大粉饰,未可尽信。阿华知道香港的惩教圈几十年来改变不少,就是具体的知得不多。由于他长时间未有犯事,在塘福被列为“白手” —— 初犯的意思。与B和C级的小儿科罪犯同囚,这本应比每餐跟A级重犯同抬吃饭好消化,不过做了几十年蛊惑仔,这把年纪还坐低设防的白手仓,又不大体面。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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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的柒仔,都没有好奇心。” 阿华摇头叹息,像个失望的八股老师多过深资黑帮会员。“TC的往事,他们根本没有兴趣听,还说 ‘世界变晒啦,华叔!’ 当我是过期人物,不识时务。我那辈的人,哪敢这样跟叔父说话的!”
阿华比我小十年,心境却比我守旧。社会的高速改变,对他来说更难接受。“这班柒仔,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帮会。三五成群一齐泡的老友,不论公司,不分码头,有世界一齐捞,分了钱便散水。出卖兄弟是家常便饭,是“劈酒”时拿出来笑的江湖轶事。這班人入黑社会幹嘛?映衰蛊惑仔。 屌!” 他越说越气愤。
我安慰他道:“今天各行各业都有这个问题。忠诚不能当饭吃。大小公司都只顾赚快钱,发急财。”
阿华用敌忾同仇的眼神望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对世态的失望,加深了不少。
华仔时代的14K是个大帮会,人多势众。入会仪式十分严肃秘密;开香堂做大戏,斩鸡头,烧黄纸,跳火盆, 钻刀阵,歃血为盟,对五祖关帝发誓 “有忠有义桥下过,无忠无义剑下亡”。
“出来行,最紧要是义气。不讲义气还帮什么会呢?若不忠义,雷打火烧,七孔流血!” 阿华把逝去的誓词念了几句怀旧。
“我以前看过一篇有关天地会入会仪式的介绍文章。好像是乾隆时代开始的。”
“就是嘛!乾隆!有好几百年吧?这样的传统,被班哇鬼搞到一塌糊涂。变了小丑马骝戏。” 每当阿华发牢骚,批评我们同仓囚友的时候,我都希望他能够把音量收细,免得我血压提升。不过我实在好奇现代的帮会仪式有什么不同,于是轻声追问了句:“马骝戏?”
“嘿!鸡头不斩,用餐刀破蛋代替。歃血用红笔画手掌算数!”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虚拟歃血?”
“对!斩鸡怕禽流感。歃血怕痛。” 阿华说罢用眼尾扫了哇啦一眼,然后用蔑视的语气加了一句:“底裤也不会穿,半天吊。”
我趁谈得高兴,顺便问他一声:“监房内经常听到的‘冧巴’ 是否即是14K 呢?” 在塘福经常听到冧巴两个字,猜想是14K的代名,但不敢肯定,也没有机会多口请教人。
“没错。14和’实死’ 发音相近,不知什么时候被认为不好意头,于是慢慢变了冧巴。我还是喜欢14。”
“对。比较有历史。”
冧巴这个香港俚语,由英文 number 形声过来,号码的意思,不中不西,作为一个黑帮名号,有点荒诞。不过我没有和阿华分享这点语文上的个人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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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说“希望”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不过我发觉身处牢狱的时候,最平衡的心理状态是无欲无望,但不绝望。老实说,是个境界。满怀希望反而会把埋藏和刻意忘掉了的愤恨,不公,和委屈重生。期望会把时间拖慢,令日子难捱。
当我几经努力冥想,勉强达到这个清静境界的时候,突然收到消息,说上诉庭接受聆讯我担保出外等候上诉的申请。辛辛苦苦修炼回来的成果,一下子散得七七八八。
我把消息告诉阿华。
“三个星期很快。你转眼就出册了。”
“只不过聆讯而已。经过地方法院一役,我不敢再抱任何祈望。”
“高院好得多。” 他很有信心地说。对一个生在法治制度之外的人来说,他对这个游戏出奇地充满信心。
上庭前两天晚上,脑里的念头很多,个个难以平服。我没有心情闲谈,也没有什么好说,于是整个晚上打坐冥想,躲在自己后面。阿华在床上看射雕英雄传。
几个小时前,我把六块AA电芯,十包纸巾,一瓶洗头水,半瓶碱液,交了给他:“明天我要先出荔枝角中转站等候出庭,来回要几天。可以代为保管吗?假如走运不回来的话,都归你了。”
“哪么都归我啦。谢谢。”
“但愿我有你的乐观。”
“有钱的话,不妨乐观一些。没钱就最好不要多想。” 他语气诚恳,没有丝毫妒意。他拍了我手臂一下,点了点头,祝我好运。
“我退休了,要求不多。好运来了也是浪费,都留给你吧。我只要不倒运就心满意足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阿华看得出。他很友善地笑了一笑,拿着我给他的东西,放到他自己的储物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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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阿华所料,上诉庭听过律师的阐述后,很爽快便批准了我保释出外等候上诉。我没有回塘福。
以假结婚的案例来说,阿华的刑期偏重。他的法援律师笑说判案法官最近自己闹离婚,心情欠佳,算阿华倒运。律师对法庭上的幸与不幸,看得太多,没有什么感觉。行为良好的话,他大概还有一年多便可以出狱。
但我们并未互留通讯方法。
虽然大家有个缘份,建立了一份友情。但一到外面,我们又会回到自己个别的世界,不同的江湖。这两个世界很难沟通。江水湖水,互不能融。讽刺地,只有坐监的人才有越界交友的社会自由,向对方的江湖禁地偷望两眼。
我曾经想写信给他,但我在保释期中,理论上不方便跟他通讯。我也想过买套金庸小说送给他,但送书入监牢手续麻烦,不是随便把书寄过去哪么简单。
罢了。世界本是大江湖;漂浮众生偶尔相遇,结个缘,留个印象,之后各自漂流。万般留不住,只有业随身,不应勉强,也勉强不来。阿华对这点很了解。
我活了大半生,这方面也多少有些体会;但每经一事,每遇一人,都可能会对人生观带来新启发和冲击,留下不同深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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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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