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有痕（2）——苦难中，他超越苦难

时令已进入早春，但天地间仍被重重的寒气笼罩着。一钩冷月挂在天边，长江呜咽着向东缓缓流去。

江边，一块突兀的大黑石上，坐着一个壮年男子。他长相英俊，特别是那双眼睛，像天上那颗最亮的寒星，深邃而明亮。只是他容颜憔悴，神情倦怠。

这个人就是刚被贬到这荒僻黄州来的一代文学大家苏轼。在这月夜，在这江边，他深深地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

刚刚，他终于摆脱了一场欲置他于死地的牢狱之灾。他被别人像狗一样拽着，从他的任所潮州一路示众到都城开封。一个封疆大吏，转眼成了阶下囚。而他的罪名，竟是他的诗带来的。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妄加揣测，说他的诗讽刺朝廷新政，恃才放旷，傲慢朝廷和圣上。

他被关在一间狭小潮湿、阴暗幽闭的囚室里。他们使用了各种卑鄙的手段，轮流上阵，夜以继日，极尽诬陷折磨之能事。“遥怜北户吴兴守，垢辱通宵不忍闻。”他的精神和肉体经历了不堪忍受的侮辱和摧残。

他想到了死。他向唯一的弟弟苏辙交代后事：“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时未了因。”

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公道自在人心。任小人当道，那些正直的人还是勇敢地站出来，为他鸣冤叫屈。

首先是他亲爱的弟弟，他上书朝廷，愿纳还一切官位替兄长赎罪。

其次是曾经的朝中重臣，现在已经退休的范镇、张方平，他们上书朝廷，以知情人的身份，向皇帝说明，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且有为朝廷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就连和他没有多少交情的现任宰相吴充，也向神宗皇帝进言：“陛下以尧舜为榜样，鄙视魏武帝。但魏武帝还能容忍击鼓骂曹的祢衡，您怎么就不能容忍苏轼呢？”

甚至他的政敌王安石，王安石的弟弟都为他向皇帝求情。

不过他最大的救星是太皇太后，她告诉神宗皇帝，当年仁宗皇帝是多么欣喜获得了苏轼兄弟这样的杰出人才。并说：“我已病重，请赦免苏轼，以减轻我的病痛。”

当然更主要的是神宗皇帝不是一个昏君，他赦免了他，把他贬到黄州为团练副使。

死神与他擦肩而过，他差一点就做了屈死鬼。

“尽管我侥幸活下来了，可是这四十多年来，我又做了一些什么呀！我被别人众星捧月般的视为天下第一才子，前辈欧阳修、张方平那样器重我，母亲对我给予的厚望，可是我最多的是周旋于酒席上，写一些应酬唱和之作。

在朝廷为官，我不能向皇上提出有益的建议；在地方为官，我政绩平平，不能造福一方。我自恃有才，在陕西凤翔任上，借写《凌虚台记》之际，不知好歹地挖苦讽刺严格要求我的上司陈希亮。

对王安石的变法，我嗤之以鼻，大加鞭挞，可我并不能提出富有建设性且可以帮助国家走向强大之路的意见。只是使尽才气，写一些华而不实的诗文……

如果没有这次牢狱之灾，我会一直洋洋自得，认为自己是大宋第一才子。可是这样的才子于家于国又有何用？立德？立功？立言？我有哪一点？凡是自视甚高的人，往往会摔得越重。这次牢狱之灾，就是我应得的惩罚。

昨天，我走在黄州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还有一个人，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居然为此骂了我。这就是我呀——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从今往后，我要让浮躁、张扬、心高气傲远离我，我要做一个内敛、含蓄、沉稳之人。”

这样想着，苏轼的心一下子释然了。他从坐着的石头上艰难地站起来，走向他暂时的栖息之地黄州定慧寺。

从此，在黄州，他开始了他后半生艰苦的人生修炼。

在黄州，他居无定所，先是住在定慧寺，后来搬到临皋亭，再后来，在友人的帮助下，他才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东坡雪堂”。

在黄州，他过着这样的日子：每个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在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

在黄州，美食家的他，吃不起美味佳肴。他却能把黄州最常见、最便宜的鱼和竹笋，做成美味佳肴。他更发明了流传至今的美味“东坡肉”。

在黄州，他开始了一个真正农夫的耕种生活，开荒、种地，“日炙风吹面如墨”。

在黄州，他的生活是苦的，他尝到了人生第一次苦难。然而，就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他一生最好的诗文：《定风波》、《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和《记承天寺夜游》。

黄州后，他为人处事变得宽厚谦和了。他拜访隐居金陵的王安石，并发出“从公已觉十年迟”的遗憾，在被贬惠州时，他和表哥兼姐夫的程之才恩怨尽释。

后来，他重被朝廷取用。在朝中，他鞠躬尽瘁；在地方，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著名的“苏公堤”“苏堤春晓”就是他给杭州的遗泽。

即使政治风云突变，在他晚年，他被一贬再贬，先是惠州，后是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海南，他都能坦然接受。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不但坦然接受了加诸他身上不应有的苦难，而且作为被贬之人，他全然忘了自己被贬的痛苦，总尽自己所能为当地人民谋福利：收徒授业，创立公家医院……

所以在他的生命最后时刻，他能无愧地对儿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这位天纵奇才，所给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这个世界给他以苦难，他却献给这个世界以不朽的文学艺术。

黄州、惠州、儋州，是他人生最失意的三个地方，在这些地方，他深陷苦难的泥淖之中，可是他用他的智慧、坚毅、不屈、乐观和日复一日的修炼，凤凰涅槃，终于超越了苦难，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天空中最璀璨的明星之一，同时也让他成为最富人格魅力，在诗、词、文、绘画、书法、建筑工程等多方面取得杰出成就和思想最为丰富的一代英杰。

请阅读《苏东坡传》吧，尤其在你面临苦难的时候，读它，你一定会从苏东坡的身上吸取战胜苦难甚至超越苦难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