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路

———那条路不长，那个少年却走了一辈子。不对，一辈子，他也没能走完。可，有无数人正替他走着。

祁阳是被目光灼醒的，也不算，因为他已经无所谓醒不醒了—他已经是一缕幽魂。周围挤满了新来的孤魂，正茫然地看着这位年纪小的“前辈”。祁阳嗤笑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躺下了。不过是都死在了这条路上的人罢了—这条通往和平、安宁、幸福的路。

宋青今年十四岁，爹爹说，再过两年就给他讨个老婆，他觉着隔壁阿姐就挺好，可不能让她在这之前先嫁了。至于私孰先生教导的四书五经，他可不甚在乎，经商人家的孩子，能写个名儿算个数儿就够了，至于折桂蟾宫，金榜题名，一朝富贵，不过是说书先生骗银钱的罢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信！那赏钱还不如给他去东市买匹好马来呢！一想到纵马驰骋为国御敌，他就激动得每根寒毛都在发颤，可他还没等攒够买甚至一匹小马驹的钱，战祸就来了。

史可法坐镇扬州，看着连日的战报以及案上呈着的那一封书信，眉心蹙得越来越紧，“维杨可鉴，好一个维杨可鉴！降？不可能！纵你清军所向披靡，我扬州也要在这路上挡上一挡！”随即，他将那封书信投入火盆之中，那盆中燃着的火，焚断了他生的希望，却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义凛然。

守将府中发生的事，宋青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是街上来往的民兵越来越多，城头的防备越来越严，加入民兵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隔壁阿姐的爹，那个整天低头砍肉抬头叫价的张屠夫，听说是为国效力，也停了案板前的事，到了城头站了哨。私孰停了课，说是先生们都投到了守将府，出谋划策去了，最不济的，连抄文书这等他们瞧不起的事他们也愿干了。这倒是方便了宋青，那破书他早不想念了，他也想去守城墙，当民兵。当然，他梦想的场景，还是横戈马上，杀敌卫国！宋青的阿爹，这两天也不守着他那丝绸铺子，而是改在家中挖起了地洞，囤起了口粮，“青儿啊，扬州不太平了，爹想逃，可舍不下那丝绸铺子啊，祖宗三代的产业啊，咱躲躲，风头过去，你继续去考学，我得守着那铺子，那可是个好铺子咧。”宋青不喜他爹那逃避的态度，可也明白叫一个为商半辈子的利益人舍利为国有些艰难，这时他倒艳羡起隔壁阿姐起来了。她爹有那般勇气，纵然是个屠夫，也好啊！

清军已然到了扬州城脚下，这回，宋青不再听他爹的话了，他拿出了他所有的私房钱，那本应该是一匹马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希望它会成为任何兵刃的一部分，任何染敌人血的兵刃，任何屠下那些强盗头颅的兵刃！而他自己，也站在了城头，成为一盏瞭望灯。

“臭小子，身子骨都没硬朗，凑个什么热闹！”

“怎么，就你们这群彪形大汉能晒这扬州夏日的暖洋，我还不能分分日光了？”

“小兔崽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别被挂在城墙上晒成人肉干了！”

宋青只是笑笑，便不再做理会，他的目光游向城脚，那里是兵戈，是杀戮，是血色以及蔓延的阴沉。扬州，变天了。年幼的他第一次感到那么恐惧，可血液中又沸腾着少年人的志气与上阵杀敌的兴奋。

也许是十天，也许只有五天，总之是败了。宋青拿了一个人头，也断了一条胳膊，城破的时候，他爹看着断臂的他，泪潸然而下。

“你走吧，记得回来，杀回来！”

“那您呢？”

“祖宗三代的铺子，不能没人守！”

“爹，我陪您！

“傻孩子，你逃出去才是希望！”

宋青踏上了出扬州的路，可他没有走完，一根流矢射中了他。他倒下的时候，仍是忘不了那匹马，他的马，应当是极白的，应当是高大威猛的，在那血色漫天的背景中啊，那样一匹马应当属于他，属于每一个扬州义军。

祁阳看着这个新来的孤魂，断了一条胳膊，心口穿了个洞，身量还小，可目光却是慑人至极，只是，心有不甘地多了去了，那一江血水中哪一个心甘情愿赴死？

“我要走出去。”

“呵，痴心妄想，你已经死了，只不过死的人太多了，黑白无常来不及勾罢了，整整八十万人啊！”

宋青知道他爹，隔壁阿姐，那个张屠夫，守城的侍卫，几乎所有留在扬州的人，包括婴儿，老人，妇女，甚至史大人，都没能活下去。扬州十日，城中积尸如乱麻，血染运河，宣告着多铎的残暴。

“人死了又怎样，心未死，魂未亡，何愁后继无来人！”

祁阳怔住了。那少年的话语一字字敲击在他的心上，“呵，好，且看这后继有无来人！”

史可法最后只留给世人一副衣冠冢，可给他扫墓的人络绎不绝。已在阴曹地府的宋青看着那人群，笑着对祁阳说：“你输了。”

祁阳输得心甘情愿。

那一条路两个少年都没能走完，可如今，有千万人替他们走了那一条路，那一条路叫爱国，叫人道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