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域星
事业和孩子对于成年男人来说那个更重要？我五爸有他自己的选择。
七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他是我们大家族里唯一在政府单位上班的国家干部。七爷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成绩还算优秀，七爷就鼓励他再努把力，争取考上大学。次子生性顽劣，不爱学习，十八岁那年被七爷送去部队当了兵。小女儿在镇上上初中。
七爷的大儿子我们叫他五爸。五爸参加了两次高考都落了榜，七爷劝他不要放弃，来年再考。五爸参加第三次高考的时候七爷却被确诊患了食道癌，已是晚期，医生建议回家静养，顺其自然。
七爷让所有人对五爸隐瞒了这个消息，希望他能安心备试。高考结束后五爸一身轻松地搭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发现大门口摆着花圈、院子里传出哀乐声，门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看起来乱哄哄的。他心“突突”直跳，脚下突然发力就奔跑进了院子里。发现兄弟姐妹穿白戴孝围跪在摆放着二爷黑白照片的白纸搭的灵堂前，惊得他“扑嗵”一声就跌倒在院子当中，哭嚎一嗓子“爸”就晕了过去。
大伙在三爷的口令指挥下手忙脚乱地给五爸掐人中，又把身体竖折了起来。几分钟后五爸缓过劲了，长长呼出一口气，抽答几下又痛哭起来。哭声悲恸，我们一帮小孩子也被哭声感染，哭嚎成一片。五爸为没有照顾生病的父亲一天，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愧疚不已。
高考成绩公布了，五爸再次落榜，他跑到七爷坟头又是一通哭嚎。旁边地里锄草的婶子看到五爸不断把自己的头往坟头上撞，黄土和着泪水糊满了脸。开始的时候还有哭声，后来彻底没声了，像个机械人似的只是不断地撞自己的头。婶子劝也劝不住，怕出事，只好一路小跑通知了七奶奶。
七奶奶是个脾性强硬的人，她一点都没心疼哭的快要断气的儿子，而是用她一惯的尖细嗓子吼五爸。
“嚎啥嚎？嚎死你爸也回不来了！你说你都考三年了咋还没考上，脑子叫狗吃了还是叫猪拱了？全家老小都省吃俭用，把你爸的工资省着留给你上学，到最后你就这样对我们？”
五爸把头埋在黄土里，不肯抬起来。
七奶奶骂完软了口气又说：“你爸临走前留下话了，他说你要还考不上大学就接他的班去乡政府上班。国家有这个政策，儿子可以接父亲的班。本来是打算给你弟接班的，可谁知你又没考上，你爸说不想让你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还是给你接班，你要好好工作，对得起你爸给你留的这条路。”
五爸缓缓把头抬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七爷的坟墓，泪水顺着脸颊再次淌下，那个能依赖的父亲最后给了他一个安稳的未来，他一辈子感激不尽。
还没等到五爸去上班，五爸的弟弟六爸从部队退伍回来了，他也想接七爷的班。五爸说七爷都留遗言了，是他去接班。
六爸脾气暴躁，他才不认什么遗言，他说是大伙欺负他好几年不在家。还说家里为了五爸上学花了不少钱，现在又要五爸接班，不能啥好事都让五爸占了，五爸接班他不同意。
七奶奶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家里长辈劝解，六爸根本不听。五爸知道弟弟的想法，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知道吃“国家饭”和当农民区别太大了，他想活的体面。
六爸和五爸此后便结了仇，每遇到大家族有事情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他们兄弟必定会借着酒局，把彼此心中的不甘和憋屈狠狠发泄，拼酒、吵架到漫骂，甚至动手。闹了几次后家族再聚会都把他俩分开坐，无论如何不准他们再闹起来，七奶奶除了干着嗓子骂他俩，“畜生！丢人！”也没有别的办法。
五爸终于体面地上班了，他特别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拼命工作，努力学习，很快得到单位一致好评。附近村里有户人家主动要求把女儿嫁给他，一分钱彩礼不要。
“现在不是流行旅游结婚么，婚礼都不用办了，只要两个娃把日子过好就行！”女孩的父亲笑眯眯地对传话的中间人说道。
中间人把这话传到七奶奶跟前时，她老人家心里美翻了。农村娶媳妇那家不要准备彩礼，那家不得筹办个婚礼。这下可好，全省下了，可以给小儿子预备着娶亲用。可她嘴上却挑剔着，“怕是那个女娃有啥毛病吧，这算啥，白送？”
这话惹怒中间介绍人了，怼了七奶奶，“我说娃她婶子，你这话真不好听，人家是看中你儿子那个人了。就你家现在孤儿寡母的能拿多少彩礼，咱嘴上给后人留点德，行不？”
七奶奶撇了撇，又讪笑着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五爸领着新媳妇旅行去了，一星期后回来了。跟在五爸身后笑盈盈的漂亮女人看到我们一帮小孩子，从塑料袋里抓起水果糖分给我们，说：“快过来，给你们分糖吃。”我们像一群抢食吃的小鸡仔把她围起来，一双双小手都伸在漂亮女人面前。五爸笑着说：“快喊五妈。”我们用含着糖的嘴甜甜地喊了五妈。
五妈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长的很好看，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五爸在乡上上班，长期不在家，我们都愿意去他家找五妈玩，她也愿意陪我们玩。她家有一台录音机，放磁带的那种，她会给我们放流行歌曲听。有时候会带我们去她家桃林摘桃子，五爸忙没时间卖，那些成熟的桃子就成了我们的口里的美味。暑假时，她便叫上我们帮她一起摘绿豆，在地里有说有笑，她说她喜欢小孩子，和我们在一起特别开心。
五妈生下堂弟没多久五爸被调到了镇政府。村里都传言五爸前途无量，以后很可能要调到县政府，看这个势头五爸将来当上县长也不是不可能。五爸心里也欢喜，上班更加勤奋努力。
就在这个当口五妈怀了二胎，她想生个女儿所以怀孕的事她对谁都没说，连五爸都不知道。等五爸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五个月了。五爸是国家干部，那个年代他们只能生一个孩子，想生二胎工作便不保。五爸怎甘心因为多生一个孩子而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丢掉。
于是这个孩子的去留成了天大的问题。五妈想留，五爸不想留。五妈想偷偷生下来让七奶奶帮她们养。七奶奶一听立刻就炸毛了，她说：“我还有一儿一女没结婚呢，那有工夫帮你们带孩子。年轻的时候你们的爸爸长期上班顾不上家里，我一个人拉扯你们兄妹几个有多累，好不容易熬到你们都大了又要我帮忙带孙子，我没功夫。”
七奶奶说完话顿了顿又说：“我出个主意你们自己看。好歹是条命，留着吧，生下来找个好人家送给人家养。这样娃也留下了，工作也不受影响。”
五爸五妈想不到比这更高明的办法了，默认了。七奶奶便托人多方打听，有个在镇上开诊所的医生两口子有意收养孩子。医生夫妻婚后十多年也怀上过五六个孩子，但都是怀到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就停止发育了，最后一个孩子倒是生了下来，可没出月子又夭折了。夫妻俩心灰意冷不再打算自己生孩子，决定抱养一个孩子抚养长大，给自己养老送终。
在医院里看到五妈生下的是个男孩，医生两口子激动的望着孩子满眼的爱怜，并答应五爸会好好对待孩子，他家的家产将来全部留给这个孩子，这孩子从此便是他们的爱子，无人能及。只一个条件，希望五爸五妈不要认孩子，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五爸心里万般不舍得，可还是硬着心答应了，“孩子给你们就是你们的孩子，我们不认，养恩比生恩大。”
五妈抱着孩子泪流满面，不说话也不撒手，只是一个劲地把乳头往孩子嘴里送，可手一直在抖，乳头怎么也进不了孩子嘴里，孩子吃不到奶，“哇哇”地哭闹着。
这个场面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掉眼泪。五爸狠狠心扯开五妈的手，把孩子夺了过来，赶紧塞给医生两口子，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走。五爸五妈在医生走后在产房里抱头痛哭。
这是五爸在和我爸喝酒后说给我爸妈听的，我妈听的眼泪啪啪往下掉，问孩子在人家过的还好么？
五爸说，他后来和五妈只能从旁人那里偷偷打听孩子的消息。孩子会笑了，孩子会坐了，孩子会走路了，孩子能叫爸妈了……孩子的养父母突然生了个男孩。
听到这里，五爸五妈心情复杂，焦虑不安。果然如他们所想，有了自己的儿子后医生两口子看抱养的儿子不顺眼了，心一点一点的偏了。两孩子闹矛盾，挨打的总是养子。养子以前所有的待遇没有了，吃不饱穿不暖，经常灰头土脸地站在诊所门口啃手指头，和无父无母的流浪儿童没有两样。医生两口子跟前来看病的人透露，不想要养子了，怕他将来和自己儿子争夺家产。这话你传我，我传你，最后传到了五爸耳朵里。
五爸很气愤，铁青着脸去接儿子。医生家人话里话外还想要五爸多少掏点养育费，说是必竟把孩子从嗷嗷待哺婴儿养到会走路说话的大孩子了。五爸火气冲天，握紧着拳头就要打那医生，却被他们一家人死死拉住，一下都动不了。还是来看病的人碰上了，说了几句中间话，五爸抱起儿子愤恨地离开了。
把儿子接了出来后五爸给他换了名字，名里有五妈的姓。取了个小名，叫石头。五妈看到面黄肌瘦的儿子哭的快要断了气。五爸也哭，哭孩子再怎么可怜也不能留下，留下孩子，他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痛苦纠结后五爸决定给孩子找个合适的人家寄养。这样的家庭不好找，不能找孩子多又小的人家，不能找见钱眼开的人家，不能找脾气性格不好的人家。最主要，拿了他的钱得对孩子好，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一周后的一次酒局上，有人给五爸介绍了个这样的人家。女人是个寡妇，两儿子都已长大，有事做，女人年岁不是太大，平时也没啥事，最主要女人心底善良脾气好，还干净体面。
五爸当下就拉着酒桌上的人去见了女人。五爸看到女人借着酒劲拉着女人的手痛哭流涕地说：“老嫂子，我把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儿子太可怜了，可我又不能把他带回家养。”
女人被五爸这个七尺大汉的泪水惹的红了眼圈，也抹着眼泪说：“大兄弟，谁活着没有个难处，唉，往前看吧。”又说，“你放心，把娃交给我，我就当亲儿子的养。该给娃花的钱我绝不花到我身上，我用人品担保。”
敲定了抚养费用后小石头就被女人接回了家。女人说了，想孩子了随时来看，只是得背着点人，传到你单位你工作可就不保了。别人要问我娃的情况，我一定不乱说。都是为人父母，我理解。
从此后五爸把礼拜五下午回家改成了晚上。晚上他直接去寄养的人家看儿子，陪儿子吃完饭后再回家。第二天五妈再偷偷摸摸去看儿子。他们商量好了，不能一起去，要分开去，以免引起别人怀疑。
小石头那时候也就三岁多。又黑又瘦，不说话、不叫人、不好好吃饭、还爱发脾气摔东西。大人无意识中举起手或者拿起笤帚，小石头就“嗖”的一下子蹿到门后面，紧紧地扒着门板，牙齿咬的“咯咯”响，小小的身子发着抖，眼神满是惊恐。
小石头的养母看得心疼，慢慢把孩子拉回怀里，摸着他的后背告诉他，“别怕，大妈爱你，大妈不打你，你是大妈的小儿子，大妈最喜欢你。”说着塞一个煮蛋或者一个苹果在小石头手里。
小石头虽小却聪明，知道这个大妈不是坏人，是真心疼爱他的，对养母越来越依赖。但是却不怎么爱搭理五爸和五妈。
虽然五爸五妈常去看小石头，可孩子还是和他们不亲，只叫他们叔叔阿姨。养母在小石头六岁的时候就告诉他五爸五妈是他的生身父母，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把他带回家，但父母都很爱他，时机成熟了父母就会把他接回家里，那时候他们就是最亲最亲的一家人了。
小石头不怎么爱搭理五爸五妈，看到他们来，就会躲到门外，任谁也叫不回来。吃饭也是端着碗蹲在门外吃，吃完了自己玩谁也不理。天长日久，小小年纪的小石头长了一副老头像，长期皱着眉头，双眉间有了一条深深的皱痕，脸上也几乎看不到笑容。
小孩的天性是活泼可爱，天真淘气。可这些天性小石头一样没有，总是皱着眉头沉默着坐在门口自己和自己玩。
五爸五妈看着孩子这样既心疼又自责，可又不能接回家自己养。只好狠劲的对小石头的养母好，好吃的好喝的一兜子一兜子的往她家拿。五爸用自己的人脉给小石头养母的儿子介绍一些能挣钱的活，把她们一家当成最大的恩人，想尽一切办法对他们好，只希望他们小石头的养母能像待自己的亲生儿一样把小石头带大。
小石头十岁那年，养母要嫁去外地了，不能再带小石头了。五爸五妈再次面对把小石头合理安置的两难局面。
五妈想把儿子带回家，五爸没有松口。离养母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五妈的情绪越暴躁，最后五妈彻底精神崩溃疯了。发了疯的五妈乱打乱骂，把家里砸的稀巴烂，嘴里哭喊着“小石头”，“小石头”。那一声声凄厉的哭喊，把五妈母亲的心快要撕碎。
七十岁的老人做主把女儿和苦命的外孙接到了她家里照顾，她告诉五爸，孩子以后就放在她家，她活着一天就能照顾一天。
五妈和儿子朝夕相处，慢慢的病情稳定人也不再暴躁了。小石头也慢慢的开始接受并依赖妈妈。五爸休息时去看他们，可孩子还是不愿理他。五爸心里难受，就借酒消愁，常常把自己灌醉边哭边抽自己耳光。
小石头上中学进入青春期后大变样了。不爱说话，和同学们一言不合就动手，还是狠命下死手的那种。五爸常被叫去学校，各种赔笑脸说好话。但学校最后还是开除了小石头，五爸把小石头接回家狠狠地揍了一顿，后关在家里让他自个反醒，他心里憋的慌就去村子的河边坐了坐。
等他回到家，门大开着，小石头不见了。他着急的前屋后院，厕所、柴垛后面都找遍了可是就是看不到小石头的影子。孩子就这样找不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五妈知道后又受刺激，再次犯了病。
五爸生气地咒骂他生个了讨债鬼，为石头付出那么多时间精力，到头来他不领情，还跟他斗狠玩消失。晚上喝醉后又声声凄厉地哭喊着想儿子，对不起儿子。那段时间他但凡听说谁家有在外地或省城回来的亲戚，就会厚着脸带着水果点心去人家里，求人帮忙打听小石头的下落。求人帮他打听儿子的消息，要把儿子找回家，再也不让孩子流浪在别人家，他要把儿子正式带回家。
日子在五爸五妈牵挂和自责的煎熬中过去了好几年。小石头无音无信，家人都以为这孩子肯定不在世了。十几岁的孩子又不爱说话，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活？
前年五爸的大儿子毛毛突然告诉五爸，他有弟弟的消息了。五爸拿馒头的手突然一抖，馒头滚落在地上。他赶紧问大儿子小石头的情况。
原来这些年家里因为有个不能带回家的弟弟所发生的事，虽然大人们没跟他说，但他都明白。他理解父母，也心疼弟弟，可他也是个孩子什么都帮不上。弟弟出走后，他动用同学帮他寻找。QQ空间都是要朋友帮他找弟弟的信息，有一点线索都不放过。
巧的是他有个同学退学后在省城的一家饭店后厨打杂，遇到了同样在后厨打杂的小石头，便通知了毛毛。毛毛很激动，叫同学靠近石头做朋友，熟了后再把家人找他的情况跟他慢慢透露。
听说自己的亲哥哥一直在找他，石头心里是高兴的，他恨父母却想认这个哥哥。在外婆家的时候，哥哥也去看过他，哥哥对他很好很亲，他喜欢哥哥。
石头主动和毛毛通了电话，告诉哥哥他很好，他在后厨就是想当学徒，当厨师，将来自己开个大饭店。两人越聊越激动，毛毛趁机劝石头回趟家，说父母都很想他，从他走后一直在找他，从来没有放弃他。
石头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他说他要好好想想，叫哥哥别逼他。
五爸想给石头打电话，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更怕石头听到他的声音不想理他而再次个家人断了联系。思前想后，五爸爸把电话给了五妈。电话接通后，五妈喊了一声石头就哭的不能再说话。石头听见妈妈哭也在电话那头哭，又哭着问了妈妈的病情，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她有时间回来看她，五妈哽咽着一个劲点地对着电话点头。
五爸把耳朵凑在五妈耳朵边，听着儿子的话也是泪流满面。
去年过年的时候，五爸五妈准备了好些吃的喝的东西，他们对村里人说他们的小儿子石头要回来了，回来过年。
腊月二十五，小石头正式的踏进了家门。这是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这个家，家里有爸妈有哥哥，而却在外面流落了二十年。他想到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淌下来。
五妈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抚摸着他大人一样的后背哽咽地说：“回家了，我儿终于回家了！”五爸泪眼朦胧地看了看儿子，说：“饿了吧，我去准备饭菜。”抹了把眼泪小跑着去厨房忙活着做饭去了。
年后五爸要掏钱给小石头，让他去厨师学校正式学习厨艺。可小石头说他要拜他们饭店里的大厨为师，那是个有真本事的师傅，他愿意从他身上学厨艺，比学校学的要扎实。
五爸尊重他的决定。全家人送他去车站，告诉他有空了回家看看。小石头笑着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坐上了汽车，他把头探出车窗冲爸妈喊了句：“你们回家吧，有时间了我就回家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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