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夜，静悄悄的。躺在身边的女儿呼吸均匀，已经沉沉入睡了。她蹑手蹑脚地把自己从温暖的被窝剥离出来。起身，穿衣，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从小到大，女儿的睡眠都很浅，入睡难，即便睡着了也还易醒。望着女儿恬静的小脸，她情不自禁亲了一下，女儿似有察觉，“哼”了一声，这一声把她吓得不轻，赶紧光脚“逃”出了房间。

深夜的客厅没了白日里的声响，显得有些孤寂与寒凉。父母的房门紧闭，显然，他们也沉沉地陷入梦乡了。窗外影影绰绰的路灯此刻显出了昏昏欲睡的光景。她关闭了门窗，把冬夜寒风和天地间的睡意都拒之门外，书桌上的台灯此刻亦如她一般，显得精神十足。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大的章料，开始工作。

打开手机，好友的笑容定格在屏幕上。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刻肖像章，心里的紧张无与伦比，怕自己做不好，怕让好友失望。然而，紧张的同时又很兴奋，兴奋自己一天天的成长与蜕变。手中的刻刀锋利无比，从不稳到稳，从浅到深，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见证了这个过程。从决心拿起刻刀开始，她买了许多的章料，每日一章的自我挑战为她的人生打卡，在这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她的章，认可了她的章，她也从中找到了乐趣并重新定义了自己的价值。刻过许多的名字章闲章后，不再满足于字的她想給自己找个难题——尝试刻肖像章。

依照相片，她用记号笔在长宽均为三厘米的石头上打稿，这很考验她的绘画功底，如果一开始就画不像，那刻出来的印章更是无人能识。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应和着她的心跳，节奏欢快。她之所以选择半夜起床刻章，就是因为，只有在这时，这个世界才是静默唯属于她的。当下，她显得异常平静而沉稳。很快，初稿就打好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进行雕琢了，哪些部分该掏空，哪些部分该保留，哪里该重，哪里该轻，哪里可以大刀阔斧，哪里必须小心谨慎，她在心里确认好了这一切，便拿起了刻刀。

每一块石头因为材质不同所以软硬程度，所含杂质的多少也不同，第一刀必须先从轻到重的试探石质的脾气，摸着石头的脾性后她才能有节奏地进行雕刻。这块石头里含有许多颗粒物，如此一来，她的每一次下刀都得十分小心，否则，可能一个重手就会导致一大道裂痕。刻章原本要用刻床的，把石头固定在刻床上，它就不会打滑不稳，但是她觉得固定住了反倒不那么灵活操控，于是便拿在手里刻。如此一来，灵活性增强了，却无形中也增加了风险性。有时候因为一条线必须要破，必须使大力气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手。

凌晨两点，光滑的石头在她粗糙的手中已经初具雏形，好友的笑容已经展现出来了，特别是那眼神，只要认识她的人一定一眼便可看出。她满意地笑了，眨了眨已经昏花的眼睛，直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她感觉浑身酸疼，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都快半身不遂了。但是，雕刻已经进入尾声，如果这时候停下，可能明天就找不到感觉。猛然间，她想起已经好几个小时没进房间查看女儿的情况了，孩子睡觉不踏实，经常半夜蹬被子，搞不好这会儿整个人都枕在被子上呢！她悄无声息地经过父母的房门，停了一下，侧耳倾听里面是否有动静，还好，父母鼾聲均匀，她半夜起来工作没吵到老两口。到了女儿床前，她看到孩子的半个身子都在被子外，赶紧给她盖好，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把门虚掩上，回到客厅。她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二点半，告诉自己时间还早，我必须得把这个章刻完，于是又猫着身子继续挥刀。

许是刚才的那一下走神，一直鼓着的士气突然就找不到了，原本想修一下细节，谁知，一刀下去，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无限沮丧的看着那一无可挽回致命的败笔，心中的懊恼无以言表。“算了，明天再刻吧，现在再磨平重来，天都要亮了！”她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摩挲着手里的印章，她在犹豫，“今晚的状态不错，灵感也很好，如果不趁热打铁，我怕天亮之后就无法做到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继续雕刻。

她把原本已经刻得差不多的人像一点一点的磨掉了，当好友的笑容消失在磨砂纸上的时候，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重新开始打稿。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个小时“艰苦绝伦”的奋战，一枚肖像章终于圆满刻成了。当好友灿烂的笑脸被印在洁白的宣纸上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好友发出的惊叹声，“多传神啊，眼角眉梢所有的笑意都在对你说，谢谢你，我的朋友！”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赞。

凌晨五点半，她又重新躺回女儿身边。闻着女儿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她的心情十分复杂：“今时今日，拿起了十几二十年来被搁置的毛笔和刻刀，原本只是为了平静自己的内心，谁曾料想，这一拿便再也放不下了。人至中年，遇上了生命无法承受之痛，事业友情都受到了重创。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也一度对人生对自己万念俱灰，幸而还有人愿意倾听和理解，也愿意帮助自己走过人生最困顿的时期。前半生的日子可以说活得无知无觉，狂妄自大，生活也适时给了我一记闪亮的耳光，至此，我痛定思痛，并大彻大悟了。我告诉自己，后半生必须沉静下来，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书写和雕刻让我找到了与心灵对话的最佳方式。我要感恩生命给予我最严厉的批评，同时也给予我最好的生活方式……”至此，一阵睡意袭卷而来，她进入了梦乡。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窗帘爬上了床，女儿欣欣然醒来，她浑然不知母亲昨天晚上彻夜奋战，望着还在熟睡的妈妈，便伏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妈妈，早上好，该起床啦，不要当懒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