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魅的存在并不让我意外,不是曲魅也总有别人,宇国这么大,美女这么多,我不可能永远是十六岁的样貌,但总会有十六岁的女子出现。
然而曲魅的出现却让我有点意外。
那段时间我和钟尘的矛盾已然出现,以往他微服私访一定会带上我,然而那次没有。
我也没多想便随他去了,当时我也心情抑郁,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带回一个女子。
那女子名唤曲魅,到底是哪儿来的却没人知道,只是谁都知道,钟尘日日待在她房中,我的凤栖宫连一次也没来过,甚至一向勤于朝政的钟尘居然有一次没有早朝。
后宫之中传言纷纷,都在猜测那位连脸没露过的曲魅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家在何方,更有许多人在来同我请安的时候,旁敲侧击看我的意思。
我是皇后,在后位上一待就是这么多年,没有子嗣,也不够好看,更没有魅惑人心的手段,她们表面是在关心我,实际却是想看我沮丧的面容,并揣测我是否伤心欲绝。
但我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等。
等来的,是半个月后钟尘来我的凤栖宫,说,他要将曲魅册封为梅妃。
而他特意告诉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曲魅生性害羞,不善言辞,所以不能来向身为皇后的我请安。
我还是皇后,这点让许多人大失所望。
然而只有我知道,曲魅被封为梅妃,就代表钟尘已经不再在意我们过去的事情了。
她来不来向我请安,我哪里会在意,她已经出现了,钟尘对她好一点,或者坏一点,都已经毫无差别。
与此同时,为曲魅而造的倚梅宫开始建造,在原来清远宫的基础上修葺扩建,并换一个名字。清远宫,那是当年钟尘母亲的宫殿。
册封曲魅的那日,按照礼数,我也在场,钟尘戴着通天冠,着绛纱袍,一如当年封后典礼上的他,岁月流逝,他的面容不减英俊,倒多了两分沉稳。
我还记得封后典礼前一日,我和他本该是不能见面的,但我和钟尘都不信这些,两人想念对方想的紧,忍不住偷偷见面。他看着我,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阿昭,明天你就要当我的妻子了。”
我说:“你不应该说我,你应该说‘朕’。”
那时候我根本不懂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傻乎乎地纠正他对我的称呼。
“在阿昭面前说‘我’就行。”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时候他也不大爱笑,但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牵着嘴角,似乎总有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
我不允许,硬是让他说“朕”,怕他被人捡了话柄,说不够庄重。
钟尘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喊我却一直是阿昭。
册后典礼上,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的阿昭。”
多好啊,那时候他喊我“我的阿昭”,现在他喊我“朕的皇后”。
年少时总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当它悄然改变后,才知道什么叫珍贵。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看着他穿和当年一样的衣服,站在和当年一样的地方,可是再看那戴着红色盖头的人却不是我。曲魅亭亭玉立身姿曼妙,似朵绽放的梅花,我就忽然又觉得释怀了。
梅妃这个称呼,的确很适合她,而我,只能是皇后。
后宫三千人,各有各的名分,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后。
那一刻我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承认她是梅妃。
最后我看着曲魅和钟尘离开,看着众人纷纷打量我的神态,我想,我还爱钟尘吗?如果爱,那又还能爱多久呢?
很多时候,爱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我哪里能想到,有一天,爱会变得这么折磨。
从曲魅入宫到如今已有一年多,除了曲魅的册封仪式,我从未见过她,是以居然一直不知道她长相如何。坠儿跟在我身边,也没有见曲魅的机会。凤栖宫人迹罕至,往来的妃嫔越来越少,而曲魅是新欢,倚梅宫里人来人往,我们似乎是两个极端,她是当年的我,而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未来的她。
至少此刻她是幸福的。
我对曲魅的了解,从来只有听说,但钟尘太爱曲魅,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评论,我更是无从得知她的消息——也懒得去探听,只是有件事怎么也瞒不住,那就是曲魅竟然是个哑巴。
曲魅不会说话,只能以手语和钟尘还有其他人对话,没人见她张过嘴,只知道她手指很漂亮,修长洁白像玉石雕成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高兴的时候手指飞舞表达自己的心情,难过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做,低着头垂头丧气,两手紧握。
我只知道这些,但已经足够了。
光是这些,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我想我能够明白为什么即便她不能说话,钟尘却还是喜欢她。
不会说话,那就不会话多,不像我,以前总是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安静的女生,没有人会讨厌。
喜欢笑,更不像我,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也爱笑,但大多笑得很没有水准,什么“淡淡的微笑”根本不可能,况且以前我没事就板着脸吓唬钟尘,现在更是逐年丧失了笑的力量,扯一扯嘴角都很困难。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会觉得有些丧气。
我一点点失去了最基本的能力。
笑容,眼泪,喜怒哀乐……最终失去的,将是呼吸。
同曲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原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除非哪天曲魅也被钟尘给嫌弃了,哭哭啼啼跑来我这里寻求安慰。
但看钟尘对她一时无双的宠爱程度,那一天未免太过遥远。
可惜到底我是和曲魅扯上关系,且原因极其匪夷所思。
那日我在看京师地图,想知道出宫后走哪条路到城外最近,外边就忽然传来太监慌慌张张的声音:“皇上驾到!”
我一愣,不知道钟尘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他三两步走到我身边,面色阴沉,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毫不客气地说:“梅妃中毒了。”
“啊?”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皇上是要我去替梅妃解毒吗?”
钟尘脸色更黑,他冷冷道:“解毒?许碧昭啊许碧昭,朕今日才知道你演技这么好!下毒之人,竟妄说什么‘解毒’?!”
“下毒之人?”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钟尘的意思。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我没有下毒。如果皇上不信我,那就去找御医吧。”
“你以为朕没找过吗!”他大概是真的急了,怒道,“那毒没人见过,御医想解也无从下手!许碧昭,你怎么可以下这么狠的手?梅妃从未招惹你,你却想要她的命!”
梅妃没有招惹我,没错。
但我又招惹谁了呢。
我说:“皇上,梅妃中毒至今多少日了?”
“五日,怎么了?”钟尘皱着眉头看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皇上真是太健忘了,我的能力皇上还不清楚吗?如果是我下的手,梅妃根本活不过当下。”
钟尘亦是不怒反笑:“这五日来梅妃没有一刻清醒,每日呕血,浑身如蚀骨般疼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不是比立马死去更痛苦万倍?朕不是忘记你的能力,而是知道你心越来越狠!”
越来越狠的人,究竟是谁哪。
我那时也来了脾气,咬着牙说:“对,没错,就是我下的毒,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她这样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痛苦难耐,怎么样?”
敢在钟尘因为梅妃而气成那样的状况下出此言语,想来我那时候也还很有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我大概在心里隐隐觉得,钟尘到底是忍让我的,他会我梅妃来质问我,只是一时怒火,到底他还是更偏向我。
可我错得太过彻底。
让我清楚知道这件事的,是钟尘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眼前发黑,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的光影似乎都被揉搓成一团在我面前扭曲地晃荡。
我看不清钟尘的面容和表情,但我听见他的声音:“阿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昭。
此情此景,他居然叫我阿昭。
我以为那是我们仅存的回忆啊,我以为如果哪天他叫我阿昭,就是我傻乎乎的钟尘又回来了。
可他那痛心疾首又愤怒的语气里,我找不出一丝能与过往重叠的气息。
我到底还是示弱了。
我问:“我都没和梅妃见过面,怎么能下毒?”
本来我想,我跟以前,倔到底,他终究会发现自己对我的误解,并且因此痛恨自己,跑来安慰我,千百倍地对我好。
但这次我没有勇气去赌,也没有力气了。
我到底是示弱了。
钟尘冷冷地说:“你当然没见过她,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下这样重的手。”
我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钟尘陌生冷淡的面容,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当我看到曲魅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眼睛、鼻子、嘴唇、脸形,甚至是右边眉角一颗小小浅浅的痣。
都和我一模一样。
然而她更年轻,即便在我面前的梅妃,已因被下毒而被病痛折磨了五日,可她到底是年轻的,就像十六岁的我。
我的十六岁,塞外雪花纷飞似江南的柳絮,师父教我医术,告诉我古老的故事,远在他乡的师兄一月寄来一封给我的信,附着一些江南的小玩意儿,钟尘在我身边,把我宠到了天上去。
我年轻、天真、糊涂却快乐。
那一刻,我忽然就不恨了。
我也终于明白,我忘不了放不下的,不是当年的钟尘,而是当年的自己。
钟尘大概一直以为我只需要休养就会没事,但他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替两个人换血,换完之后就得死。
只是这死的时间可长可短,而我没有刻意调养,算一算日子实在不长了。
我越来越容易困乏,有时候倚在贵妃椅上就能昏昏沉沉睡一下午,坠儿忍不住想让我喊太医来,看看是否是因为有喜脉,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充满期待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象征,而它竟和一个生命即将来临的象征如此相似。
天还是冷的,且绵绵地不断下了好几日的雨,我好多日没晒过太阳,越发寒冷,地龙和火炉堆了整个宫殿,我蜷缩在被子里,却还是冷得要命。
自上回见钟尘已足足过去小半个月,我不问外边的事情,活像生活在寺庙里,沉沉浮浮的,竟没想过与他有关的事情。
其实这也是独活的原因。
独活会让人记性越变越差,我有时看着坠儿,竟然想不起她叫什么,而其他的宫女太监,早就不记得姓名与长相。
我想如果一直这样,到了死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忘记钟尘。
忘记他是谁,长什么样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又对我做过什么。
如果真能这样,倒也是一种幸运。
可惜钟尘从来不让我如愿,他在某个黄昏掀开我的床帏,坐在我的床边。
外边还在下雨,他身上一股湿潮的气息,肩头上隐约有点雨迹,我奋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皇上?”
我想起身行礼,但人就是这样,越睡越没力气,连他脸的轮廓都如此模糊。
钟尘却和颜悦色:“不用行礼了。”
我于是没有动作。
钟尘伸手,探了探我的脉搏,而后皱眉:“脉搏怎么这么虚弱?都这么久了。”
我简略地说:“天气太冷。”
钟尘往四周看了一圈,说:“这么多暖炉,地龙也开着,还冷?”
“嗯。”
钟尘意有所指:“你这么虚弱,那这些天岂不是从没出过门?”
我点点头:“是。”
钟尘收回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龙将军被人下毒了。”
“龙将军?”我很茫然。
钟尘眯了眯眼:“你不记得他了?”
“最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摇了摇头。
钟尘说:“他镇守边关多年,平西北,灭绛穆,战功煊赫,已经七十多,这一段时间才回京,但回京后没多久,就开始生重病,每日呕血,身体发烫,碰他一下,便会让他有蚀骨之痛。朕派了御医去,发现是中毒。”
我隐隐觉得熟悉,说:“又是中毒?”
“对,和梅妃的毒一样。”钟尘耐心地说,“两种毒同样无药可解。”
我瞬间便清醒过来,也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皇上是怀疑又是臣妾下的毒吗?又要臣妾去替龙将军换血吗?”
难怪他和颜悦色。
曲魅才十来岁,一命抵命也就算了,然而龙将军都七十多了。
荒唐,真的太过荒唐了。
钟尘一直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说:“好吧,皇上带我去就是。”
其实现在换了也没用。
我挣扎着想起身,钟尘却伸手轻轻地按住我:“朕没有那个意思。”
他摸着我的脸,轻轻的、柔柔的,像抚摸着什么珍宝。
“朕只是来看看你,跟你叙叙旧。”钟尘语音里竟不知不觉带上回忆,“那年我们刚回来,朕说要立你为后,很多人都不同意。但龙将军从边关来了一封信,说朕受苦这么久,和你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若是我没让你当皇后,反而证明我无德无义,不能让百姓信服。也是这封信,扭转了当时的局势,让你成为皇后,你还记得吗?后来朕被宁王威胁,也是他毫不犹豫来帮朕,你记得吗?”
他忽然说起这个,我一时有些晃神。
隐隐约约,我想起来了。是啊,那时候龙将军的一封信简直是雪中送炭,他地位极高,又是武将,朝中那些嚷嚷着我和钟尘“门不当户不对”的文臣不敢太过得罪他,何况他言之有理,钟尘总算以此找到突破口,让朝中那些老古董闭上了嘴,心甘情愿喊我皇后。
而对付宁王的时候,钟尘手中兵力其实不多,龙将军毫不犹豫写了暗信给自己的儿子,让他将龙家兵力全数交给钟尘,助他渡过难关。所以宁王才会被逼急之下派出刺客。
我说:“记得。”
钟尘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他手上忽然使力,我的脸有些生痛,钟尘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你记得……我真想看看,你是不是被人换了张脸?现在的阿昭,和当初的阿昭,未免也相差太多!”
我勉强偏过头,说:“皇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何况……”我静静地说,“皇上问我还是不是当初的阿昭,那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皇上。”
钟尘,你还是当年的钟尘吗?
钟尘猛然收回手,说:“你上次接触过梅妃,应该对那毒有些了解,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顿了一会儿,摇摇头。
钟尘似乎忍着怒气,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道那毒有什么解救的方法吗?”
我还是摇头。
“好……好!”钟尘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喊道,“来人!”
有几个宫女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抬都不敢抬眼。
钟尘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将这些暖炉全部搬走。”
坠儿也在,惊呼道:“皇上!”
钟尘里都没理她,继续吩咐道:“全部搬至倚梅殿,梅妃这几日想看梅花开,将暖炉放在附近,催梅花快盛开。”
我毫无反应地躺在床上。
坠儿跪着哭道:“皇上!皇后娘娘她最近身子总是发冷,没有暖炉真的不行!”
钟尘冷笑道:“皇后的心都是石头做的,还会怕冷?”
他只说完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那些太监宫唯唯诺诺,最终还是按照钟尘的吩咐一点点搬走那些暖炉。
坠儿哭得成了个花猫,跪在我床边看着我,道:“皇后娘娘,您等一会儿,我再去拿些被子来,替您盖着。”
暖炉纷纷撤走,偌大一个凤栖宫中,冷得让我心里发憷,坠儿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让我从迷茫中惊醒。我颤抖着开口:“别哭……我没事。”
坠儿却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一颗颗的铁豆子,打在我的手上,有些发痛。
眼泪都能让我觉得痛,看来我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我暗暗地掐了自己一下,力气小得很,却让我自己痛到眼前发昏。
我说:“去拿被子吧,别哭了。”
坠儿抹着泪应了,没一会儿抱了几床被子来,压在我身上,我又觉得重得喘不过气,皱着眉头让她撤了。
坠儿又拿了几个香炉过来,说是好歹有点温度。
她尽心尽力,然而现在我这样,恐怕谁也帮不了。
我说:“算了,你退下吧,我又累了……睡着了就没事。”
坠儿看着我,好半天才点点头,退了出去。
凤栖殿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周围香炉里烟雾袅袅,香气扑鼻,我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有人静静地站在我的床边。
不是钟尘,但感觉却如此熟悉。
见我醒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和钟尘一样,轻轻的,但和钟尘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轻轻地开口:“阿昭。”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月光柔柔地倾泻进凤栖宫,像薄薄的轻纱笼罩在我身边的男子身上。
我使劲眨了眨眼,才忍住没落泪。我低低地喊他:“师兄。”
来人正是我的师兄庭柯。
自从我被师父捡回去之后,庭柯就成了我的师兄,我第一次见他,他正专心致志地凿药,我却生生地说:“师兄好。”
他理都没理我,眼睛都不曾看我一下。
我差点没哭,以为他讨厌我,师父却笑着说:“庭柯,你再害羞也得跟小师妹打声招呼啊。”
害羞?
我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那个明明眼睛和我差不多大,却板着脸面无表情像个小大人的师兄。
他凿药的手蓦地停住,抿了抿嘴,说:“师……师妹……”
我:“?”
他瞥我一眼,飞快地说:“师妹好!”然后扭过头继续凿药,然而红晕却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居然真的是害羞啊。
我叹为观止,心里对师兄的印象从“冷冰冰不好接近”变成了“好容易害羞哦”。
师父在旁边捏着长长的胡子笑了起来:“阿昭,你师兄人很好,就是不习惯和女孩子说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对他说,哪怕他没回答你,也一定会做到的”这句话,在我到如今的生命中,始终成立。
第一年我几乎什么也不懂,在江南小镇里跟着师兄采药,师兄带着我,一边采药一边生硬地告诉我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可惜他高估了我的记忆力,我总是记住这个,忘了那个,因此很是沮丧,又不敢告诉他怕他嫌弃我,只好每次采药回去凭着记忆画下然后标注,为此我那段时间每日都很晚睡,第二天又要早起,采草药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握住了野草,锋利的边缘将我的手给割破,鲜血直流。
我自己愣了半天,倒是不感觉痛,只是有点被血给吓到,然而师兄脸顿时白了,他急忙从药篓子里拿出一种草药,嚼烂之后敷在我的伤口上,血没一会儿就止住了。
我愣愣地说:“谢谢师兄。”
师兄却猛然放开了我的手,红着脸低头继续采药。
“你……不要采药。”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我来就好。”
我应了声,说:“师兄,你这是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哎。”
然而他却没再理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眼蒙眬地起床,发现桌子上自己那本画着草药写着标注的本子被人翻动过,而打开一看,里面所有的错误都被改正,后面则多出了几十页画得很详细的药物。
我激动又感动地跑出去,师兄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他如常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放缓脚步往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忍不住笑着道:“师兄,你这样好像熊猫哦!”
师兄:“……”
“你知道熊猫吗?就是蜀地有的,白白的,但眼睛周围是黑色的……”
“快去采药!”
我大笑着跟在师兄身后,觉得一切都那么让人开心。
眼下他正坐在我身边,眉眼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稚嫩的模样,他这样随意地摸着我的脑袋,也不见一丝尴尬,更别说什么脸红了。
但那种小心翼翼的怜惜,却是二十年来一点未变。
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但想不到那些小小的往事,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阿昭。”他的手往下,握住我的手腕,替我把脉,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似是叹息,“阿昭,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师父看到,会心疼死的。”他捏了捏我的手腕,“瘦成这样。”
我说:“还好师父看不到了。”
师兄点了点头,又叹道:“但是师兄看到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没再多说,只是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枚丹丸:“先吃下这个吧,你身子太虚,手都冰成这样。”
我依言吞了丹丸,逐渐觉得身体里暖暖的,不知不觉,眼泪便掉下来。
这真是要命。
之前我没人安慰没人照顾,反而咬咬牙什么都挨得过去,但现在因为师兄的暖言暖语,却瞬间让我落了泪。
没有人爱的时候,只能独自逞强,可一旦有人关心,就还是忍不住露出脆弱的一面。
说到底,这么多年,我也没多大长进。
一定要说的话,也就是在钟尘面前我能坚持着装没事罢了。
师兄伸手轻轻地揩拭掉我的眼泪,声音里隐隐地带了笑意:“怎么哭了。”
我说:“我心里难受。”
师兄没有说话,将我轻轻扶起,抱在怀里。他的胸膛又宽阔又暖和,比什么暖炉被子有用一百倍,我靠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地轻抚我的背。
“师兄心里也难受。”
他说这句话,语调近似叹息。
我道:“师父现在在哪里?”
“就葬在岩溪镇。”师兄道,“师父说,人是哪里来的,就该回哪里去。”
我有些难受地道:“师兄,等我死了之后,你也把我葬去岩溪镇吧。”
岩溪镇就是我们当初待的那个江南小镇,我想不会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的时候柳芽冒头迎春摇曳,夏日百花齐放红莲独艳,秋天落叶纷飞天高气爽,冬日也不冷,偶尔飘些小小的雪絮。
2.不负我曾经以为我会在那里待一辈子。
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
也必死于斯。
师兄并不答话,而是说:“你未必会在师兄之前死。”
我道:“师兄,你都替我把过脉了……你医术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没几天了。”
“师兄在。”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他语气是云淡风轻的,然而我知道,就算师兄医术高明,也不可能能救回我,独活是从身体内部开始的腐烂和侵蚀,其实这名字就清清楚楚了——独活,只能一个人活着。
师兄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待得这样不痛快,师兄带你走吧。”
他看着我,面目柔和甚至是慈悲的,我险些一个心动就要答应。
可最后我只能摇摇头:“师兄,你知道我不可能走。”
师兄从来不勉强我,这次亦然,他点头道:“好。”
接着又说:“我也会在皇宫里待下来。”
我有些惊诧:“你不用在‘那边’守着了?”
他道:“我来之前已经打点好一切,你不必担心。”
我说:“师兄做事我当然放心,只是这里我可以应付得过来……不必师兄特意跑来。”
师兄皱着眉,不认同地道:“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也叫应付得来?”
“曲魅……是意料之外的人物。”我的解释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果然,师兄根本不理我的辩解,道:“乖,我留在这里。”
我闷闷地说:“我不想师兄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像个可怜可悲的弃妇。
师兄说:“没事。”
我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师兄继续说:“你什么样子,师兄都不嫌弃。”
这个倒是真的。
我只好答应下来:“好吧。”
师兄说了句“乖”,摸摸我的脑袋,扶着我躺下去,盖好被子,留了几颗药丸给我,就转身如魅般消失在凤栖宫之中。
月光还是如开始一般静静地照在凤栖宫中,一切都那么安静,若非我床头的几颗药丸,我甚至会怀疑,师兄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象。
好在他不是。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子感觉舒服多了,坠儿看着我,有些惊喜地说:“皇后娘娘,您的气色好了很多!”
“嗯。”我点点头,觉得身子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便道,“替我更衣梳洗吧,我想出去走走。”
坠儿连连点头,替我更衣,还特意替我梳了个很精神的发型。我见她那么开心,便也由得她去,打点好一切吃了朝食,便让她扶着我走去御花园。
昨晚月光那么好,今日便难得放晴,阳光洒落一地,地上有些积水未干,反射出亮眼的色彩,我看着更觉心情不错,露出个淡淡的微笑:“终于是放晴了。”
坠儿在我身后跟着,听我这么说,一愣,随即点头:“是呀,这些天连连阴雨,太冷了。”
可惜大概是我心情太好,老天都看不下去,我没走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了曲魅。
她穿着一袭湖蓝色衣衫,外面松垮垮地系着个黑色披风,这么寒冷的天里,她也不怕冻着,反观我穿得好似一只圆滚滚的粽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坠儿也看见了曲魅,她惊呼一声,小声地说:“那是谁?皇后娘娘,她和您好像!”
坠儿没见过曲魅。
而别人也知道她是我贴身侍女,大概从未告诉过她——何况,就算我和曲魅如此相似,别人只怕也不敢那么说。
一个是正得宠的梅妃,一个是已经过气了的皇后,说两人相似,无疑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
我低声道:“别咋咋呼呼的……她是梅妃。”
坠儿一脸受惊的表情,但还是赶紧低下头。
看见了曲魅,我便也再没什么心情散步。
“我们回去吧,或者换个地方。”
我对坠儿道,转身便打算离开。
可惜曲魅也看见了我,她冲我挥了挥手,有些高兴地向我打招呼。我懒得理她。
然而曲魅却很坚持,她见我要走,急急忙忙地朝我跑来,手拎着裙摆,脸上一派焦急。她真的是年纪小,什么事都显现在脸上,然而那张脸与我实在太像,自上次后再看到她,我就会想,她的脸和我一样,命也是以我的命换的,她简直是要代替我活下去了。
就连钟尘的爱,也可以取代掉我。
对这样一个人,我虽然不恨,却也实在无法面对。
可下一刻,曲魅在一个小台阶上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趴了下来,她身后的宫女一片惊叫,纷纷喊着“梅妃娘娘”。
而曲魅痛苦地蜷缩起来,半边身子都沾上了泥泞。
我看见有血迹在她脚下悄悄蔓延。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有身孕的。
我坐在凤栖殿里,周围冷冰冰的,坠儿被我赶去外面,整个宫殿里只有我一人。
2.不负 此刻在远处的倚梅殿里,我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光景,曲魅摔倒,血流了一地,她痛苦地躺在鹅卵石铺成的台阶上,发出不成调的呻吟——她的嗓子似乎是后天才哑的,并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些不似人声的音节。她浑身沾染了乌黑的泥泞,那张和我极其相似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而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冷眼相看,甚至没有走近一步。
她的那些下人忙成一团,喊太医的喊太医,扶她的扶她,还有人直接跪在她脚边替她擦拭血迹。
坠儿站在我身旁整个儿吓傻了,看着我,嗫嚅着说:“皇后娘娘,这……”
我看了一眼曲魅,说:“我们走吧。”
说罢,便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坠儿赶紧跟上,小声地说:“可是娘娘,您毕竟会医术……”
我说:“那又如何?”
坠儿便不再说话。
然而我能感觉到她的意思——既然你会医术,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太医还没来的时候,搭把手?
连坠儿都会这么想,何况钟尘。
我能想象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无妄之灾。
只是因天气不错,出门散心,就碰上了这等事,我想我真的和曲魅八字相冲。
而钟尘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也做好准备,他会抓着我吼,或者痛心疾首。
但出乎我意料,钟尘来的时候分外平静。
他在我床边坐下,我躺在被子里,冷淡地看着他。
钟尘不以为意,道:“今早,你也在御花园里?”
我说:“嗯。”
他又道:“梅妃才摔倒,你便转身就离开了?”
“我只是会医术,不会巫术。”我疲惫地说,“皇上要冤枉我下毒,我也没办法,但这回我和梅妃相距那么远,是她自己摔倒,与我无关。”
钟尘只是笑:“我并没有说和你有关系,你不必急着撇清。”
“可是,见她跌倒,你并没有出手相助,不是吗?”他语调还是那么平和,话语却冷得让我心寒。
我到底是太了解他了。
他没有如我所想的对我发脾气,但他的确是觉得我做错了,只因为我没有在梅妃跌倒的时候帮她一把。
可我,我哪里来的义务,去救一个梅妃?
我已经救过她一次,还是用我的命换的。
但我不想解释,对钟尘解释也毫无必要,于他看来,我的解释大概也都不过是无力的辩白。
钟尘见我不说话,自己先开口:“阿昭。龙将军死了。”
他说的居然是这样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一时有些错愕。
而他继续说:“江丞相,也中毒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
钟尘看着我,忽然一笑:“阿昭,你知道吗,其实朕欠你两条命。”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
他说:“一次是宁王行刺,你替我换血;还有一次是在塞外,你求你师父。”
哦,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离我第一次看见钟尘,没有多久。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雁门关之外,那年我十四岁,与师傅四处游医,直至边塞。
那是八月。
若如往年一样我在江南,所看见的必然是最美好的光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还有温柔缱绻的江南小调和划着船的采莲船女。可边塞八月已经飞雪漫天,我和师父俱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尤其师父年事已高,两人便不打算再往前。
一个雪夜,我已准备入睡,师父在隔壁,早就打出震天的呼声,师兄则在另一边的隔壁,灯都熄了,大概也已入睡。
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我心神不宁地穿好衣服披上大氅,推开门便见一匹骏马上驮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形较小,另一个则是彪形大汉,他们一瞬间便驱着马到了我跟前,两人浑身都是血,那彪形大汉脸上还有着许多伤痕,倒是他怀中的小男孩,被裹得严严实实,但似乎没什么大碍。
“你们是谁?”年幼的我只能磕磕巴巴地询问,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谁料对方一个抱拳,朗声道:“姑娘不可能一人在此,只求姑娘能大发慈悲,让长辈一起,收养这个孩子,保他平平安安!”
那话语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的语调,然而说完这话他就倒了下去,从此再也没起来过。
小男孩则木然地看着那男人的尸体,手中紧紧拽着一个令牌。
那是我与钟尘第一次相见,我十四,他十六,我与师父从不知晓庙堂之上的事情,因此也是那之后,才知道宫廷发生政变,圣上垂危,而御林军统领之妹惠妃逼宫,妄图将自己的儿子带上皇位,原本的太子钟尘则被舅舅远征大将军给带着逃了出来。
我于雪夜推门,竟捡到一个太子,这真是太过奇妙。
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那小男孩面容沉静,身边的大汉靠着他就那样死了,他连眼泪都没掉一滴,我又是佩服又是觉得可怕,瞧他的模样,当下就知道我们两人遭遇和经历是何等的不同。
师兄也醒了,推开门便见钟尘和那已死的大汉,他眉头紧皱,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我勉强稳住心神,蹲在钟尘身边,问他,“你没事吧?”
钟尘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无碍。”
我那时候心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呀,说个话都文绉绉的,但看他的装束,又联想刚刚的事情,大致猜出又是一段豪门曲折的恩怨。
钟尘忽然道:“可否……借我一把铲子?”
师兄皱着眉头看他,最后去房里拿了把小药铲给他——我们也只有那个了。
钟尘便这样一言不发地拖着那大汉的身子往远处走,留下一地血痕,我有些不放心,远远地跟在后面,师兄大概也不放心我,一并跟了上来。我们俩站在远处,只见钟尘寻了一棵树,将那大汉的尸体给摆正放在树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埋头便开始挖坑。
“他这是想徒手挖出一个坑给那汉子?”我有些惊讶,此地冰雪凝结,冰封三尺,湿土凝了寒气,冻得好似石头,他这样用小药铲挖,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月。
师兄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我看着有些于心不忍,跑去把自己的小药铲给拿了过来,又到钟尘身边去,和他一起挖。钟尘的身形似乎是顿了顿,好半天才响起细细一声“多谢姑娘”,那声音也很快被寒风给卷走了,只剩一地的沉默寂静。
师兄倒是没来干涉,只默不作声地给我系了个厚厚的围脖。
我们两个忙活了一整晚,才将那大汉安然下葬,我直起身的时候,觉得眼前都在发花,而钟尘一站起来,却是狠狠地吐了口血,笔直地躺了下去。
这真是吓我一跳。
正好师父起来,我们将钟尘给抬了回去。
师父替他诊脉,连连摇头:“长年累月的慢性毒药……这么小的孩子,谁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那药原本很难根治,但好在钟尘幸运,碰上了我师父。我师父将他收留下来,让他和庭柯一道住,每日替他熬药。
钟尘的身子时好时坏,他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比师兄的话还少,可师兄都逐渐越来越不害羞,他却依然沉默如初,我和他说过的话,十根指头加在一起都能数清,其中还包括那句“多谢姑娘”。
每日我和师兄一同背书采药,他便坐在屋里,不知道涂涂改改写着什么,有时候信使经过,他便把一大堆的信交给别人让别人帮忙带上,目的地似乎都是京城,这让我们更加确定钟尘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儿子。
这样过去了几个月,钟尘的病越发稳定,同时也快到了我的生日,可在我生日的前五天,我师父忽然拉钟尘去他房间小谈了一会儿,出来便宣布,他不要再救治钟尘。
而钟尘皱着眉头,似乎很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恳求师父。
虽然师父没有继续医治他,却也没有赶他走。钟尘的病情再次恶化,有一回大漠难得出了星星,证明第二日会放晴,我兴高采烈地上了屋顶看星星,却见钟尘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呕血,红色的一片在白雪地上格外晃眼。
他才十六岁,比我大两岁,跟师兄同年,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要被从繁华的京师带来荒凉的漠北,锦衣玉食化为粗茶淡饭,而身边唯一守护他的人,也死在那个飘雪的夜晚。
这些日子以来,大漠里雪下了又融化,融化了又下,当天夜里大汉留在门口的血迹早已随着淡薄的日光蒸发殆尽,他的坟墓也笼罩在飞雪之中,若非那棵柳树,估计是找也找不到。
我看着孤零零一人呕血,又默不做声将血迹擦干净的钟尘,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于是生日当天,师父问我想要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师父将钟尘医治好。
师父一脸错愕,好半晌才说:“只有这个不行。”
我说:“为什么?”
师父无奈地摇头:“你为什么要救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师父你教我的吗。医者父母心,为什么不能救他?他才十六岁,再不医治他会死的呀。”我难过地说,“何况你看,他似乎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还有那个为他而死的大汉——不知道在京师里,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而死呢。如果他就这样因为师父你的不救治而死亡,也太可惜了。”
师父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莫名其妙:“跟我有什么关系?”
师父说:“你决意要救他?”
“嗯!”
“好,我答应你。”师父摸了摸我的脑袋,“你十五了,是大姑娘了,师父都依你。但……师父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疑惑地说:“后悔?为什么我会后悔?”
师父却没有再回答我。
后来钟尘被师父救好,我高兴得不得了,只在钟尘面前夸师父是妙手仁心。钟尘没说过什么,却原来他知道,师父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我求师父。
钟尘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替我算命,说我这一辈子有三个坎。第一次是十六岁,第二次是二十五岁。”
“第一次是因为你而化解,第二次也是因为你而化解。”
“阿昭,我真的很感谢你。”
他这话说得千转百回,真心实意。
但我却觉得很是可悲。
我以为他不知道,但原来他都知道。
可既然他都知道,又怎么会这样对我?
钟尘继续缓缓地说:“但如今,朕都还给你了。从此,朕再也不欠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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