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

现在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修补意识。东西坏了，第一反应是“换”，况且这么快节奏的生活，所谓的物欲横流，供大于求，许多东西没坏也被换掉。不止东西如此，人的关系也是如此，感情出现问题，许多人并不找根源，不想办法，不做努力，分手离婚干脆利落一了百了。

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

在车站候车时，经常能看见有一些人还带着修补过的包。简单的一个行李包或背包，不是名牌，甚至也不新，可能某宝上十几二十元一搜一堆，然而还是用着同色或差异明显的线，踩着严整或凌乱的针脚，将破损的地方合拢。背着这些包的人，有五十几岁的大爷，有四十几岁的大妈，还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

在拥挤的车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村里的修鞋匠。

修鞋匠是一个严肃的老爷爷，五十多岁，从来不笑，也不多说话，嘴唇或是紧抿，或叼着烟。半白的头发，半白的胡子，看起来针般坚硬。大伯伯喝点小酒，总喜欢故意用胡子蹭蹭我的脸，痒痒的，我觉得老爷爷的胡子一看就比大伯伯的扎多了，可碰不得，也不敢碰。老爷爷叫“流水”，一人住在市场边邻着小渠的一栋老房子里。“流水”大概是谐音，因为奶奶不认字，没法告诉我是哪两个字，但每次一想到他，我就会想到他门前的那条小渠，碎石沉底，覆着青苔，于是自作主张地把他的名字用“流水”二字代替。

从家里出发，走十分钟左右，走完大路，拐过几条狭窄而曲折的小巷，踩着碎砖和石子的路，到一扇旧木门前，就看见门槛内地上一架黑乎乎的机器，一个灰扑扑的木盒，盛着各种小工具，还有一张笨拙的小木凳，和几双散放的旧鞋。木门一边是墙，一边是水渠，门前有一小块方方的空地，从小巷钻出到这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远处市场的喧闹声依稀可闻，因为这里安静。我很喜欢走这条路，很有种探险的味道，好像主人公穿过密道，到达一个藏着武林秘籍的空谷，在这里修炼成绝世武功。

用塑料袋装着鞋子，晃到小门前时，有时流水爷爷就坐在门头上补鞋，有时并不见人，等到上前问道“有人在家吗”，屋子里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回答，有时回答都没有，只听见拖鞋懒懒地磨着地板，流水爷爷叼着烟从暗暗的内屋中走出来。看到我探着身子，他拿下烟，弹了弹烟灰，从墙边取下一块靛蓝色的雨布似的围兜系上，慢慢地坐到机器前的凳子上，接过我的袋子，把鞋拿出来左右查看，鉴定完毕后，说:“两块钱。”我“嗯”了一声，他就拿起工具修了起来。

我蹲在旁边看着他手里的锥子、镊子和线来回运作，总是担心他要是手一滑，锐利的锥子就伤了自己的手。他每用力锥一个洞，我的心就纠一下。我们俩都不说话，共同关注着针线穿梭，直到鞋子补完。我的心舒了，又想:补鞋也挺简单的，有工具我也能做，我经常给娃娃做衣服，游戏的沙包也是自己缝的，针线我拿手！

小时候修鞋，不止旧鞋破鞋要修，新鞋也要补。尤其是凉鞋，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到修鞋匠那里，请他在鞋底沿上串上一圈，用来加固，防止新鞋胶粘不牢，不小心一踩或一崴就坏掉。然而这是大人的想法。对于我来说，崭新的鞋子被划拉一刀锥上洞穿上线，还是在鞋子外面，怎么都能看见，等于是在干净的皮肤上留下显眼的丑陋的伤疤。但是没办法，如果不加固，鞋子坏掉肯定要挨骂，还有嘲讽——“早跟你说，就是不听！”

带着新鞋到流水爷爷那里，心情就不一样了。拿出来是新鞋，都不需要检查伤患选择修补方案，流水爷爷驾轻就熟，在木盒里找出锥子拿起就要捅。我的心一提，仿佛那只锥子是要钉在我的心上。好想喊流水爷爷先拿尺子画条笔直的线，再均匀地做上针脚的记号。但是我很害羞，憋了许久才小声地说:“帮我缝好看一点可以吗？”他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掉，什么也没说。但是下锥子前，似乎在斟酌位置，有时点到一个地方，又轻抬鞋底看了一眼，调整了位置再下手。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仿佛要用目光在上面打洞。一直到缝完，我叹了口气，接过鞋子试了试，看是否有线头硌脚。流水爷爷突然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报上了爷爷的名字，他点了点头，还是抽着烟不说话，我给了钱，转身进入小巷，却仿佛背后一道目光追随。

流水爷爷为什么自己一个人住？他的家人呢？我以为每个家庭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还有一堆上隔几代传衍下来的亲堂们，除非是个没有成过家的。但流水爷爷娶过亲，也生了儿子，只是老婆带着儿子跑了。为什么跑？穷呗。奶奶说。似乎司空见惯，没有故事可言。

上中学以后，我几乎没有再去过流水爷爷那里。最后一次听说，是他去世的消息。普通的癌症，平静的离开，简单的葬礼，甚至连两天的茶余谈资都够不上。

那个倚在门边，叼着烟低头穿线的修鞋匠，在二十年后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的童年因为那条巷子和渠水边的老人而多了一种回忆，不知当时的我，是否也曾给过他片刻的陪伴和孤独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