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8693205/6f582b2657aa6aa7.jpg)
仲虎看了下手机,凌晨四点多。半山宾馆的回廊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不断有人影从身边走过,渐渐地人声高了起来,甚至有些杂乱。“人都齐了没?”仲虎裹紧身上的登山服,回头问夫人。夫人穿一件紫色的登山服,戴了顶土黄色绒球毛线帽,点了点头,“齐了。”
“齐了!”丫头清脆的声音传来,朋友两夫妇正在逗她玩耍。
“那好,咱们出发。”仲虎转身出了回廊,没有走宾馆大门,而是从回廊旁边小台阶下去,步入宾馆花园,从侧门带着一行人来到了上山的车道上。视野并没有开阔起来,深山的车道两边树木森森,蜿蜒折转的山路不时被两边峭壁上飘出的山雾遮蔽。没有光亮的情况下倒也不让人觉得压抑,反正头顶也是黑色。三三两两的登山者借着手电和手机的亮,往山顶上进发。从半山宾馆上去不远就是索道尽头,再步行一千米便是通往祝融峰顶的石阶。水泥路和建筑稍多的地方山雾便淡些,人少处则铺天盖地,目不能视。丫头平时最不能起早床爱睡懒觉,出门在外,倒是劲头十足的和年轻朋友一起跑到前面。仲虎挽住夫人的手,“不急,咱们慢慢走,六点前应该能登顶。”
转过一个大弯,山雾完全隐去了。这里是上封寺的天王殿。这一年衡山大庙还没有建起来,听说不用多久,昨夜住的半山宾馆就要拆掉,为了环保的需要。而山上这些七零八落的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会集中到衡山脚下的大庙,方便那些懒得爬山的信众上香。到时候山上这些庙宇香火自然减少。不过正因了这个缘故,这个季节反而在天王殿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概是人气改天,山雾弥漫到这一块自然绕开,夜色中的天王殿的飞檐翘角在一个圆形的白气缭绕中清晰显现,恍然神迹一般。
信仰这东西真是奇特。仲虎笑了笑,退了两步。在这初冬的清晨,衡山也快要进入封山的季节,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了“头香”而聚集争抢。上面还有祝融峰呢?那更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子。仲虎对在山门前探头探脑的丫头喊了一声:“我们不在这儿停!”几个人离开人群,继续往上走。不过几百步,又折过一个大弯,再没有车路了。夜的黑渐渐沉了下去,环绕周身的雾气沉腻发白,几个人缩小距离,行几步便找到了去祝融峰的青石阶梯。云气低沉,隔远一点就看不见人影。这些石梯好像是通到天宫中去,人从云中行过,头发便湿了。
在云雾中顺着石梯摸索了二十来分钟,终于看见青色的天空了。
“哇~”几个人不约而同叹出声来。没有山雾的遮蔽,青空银辉闪烁,星河璀璨,那些眨着眼睛的星星看上去那么近,近到伸手可取。峰顶的小庙前有个大大的石坪,立着一块圆润的大石头,红色油漆阴刻着“祝融峰”几个大字。石坪四周都是汉白玉栏杆,虽然水气重,也零散靠着些先爬上来的人,都在朝东方张望。巨石后面二三十级阶梯上去,就是矗立在南岳制高点的祝融殿,殿门前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我们不上去那里凑热闹,”仲虎打招呼说,“看日出,这坪里就好。”
“爸爸!”丫头轻声惊叹了一下,转身跑了过来,“你看那儿?”
石坪右边靠近上山石阶是一片树林,并没有高出石坪多少,稀稀落落的树叶和朝着一个方向的树枝指着背风的方向,那一团团水汽更像是丛林根部灵气的蒸发,又像极了早些年那些舞台上营造仙境的干冰,静静流淌却不向上方发散。白气氤氲中,一条小泥路时隐时现,一个雪白的影子踩着白雾,轻灵飞快地向石坪背后前进。
“去看看?”仲虎瞟了一眼正和朋友说话的夫人,问丫头。
“我们去那边看看。”丫头抬头跟夫人打声招呼,脚步轻快地跳下石坪阶梯,回头看了看仲虎有跟过去,便朝着那白影方向走了几步。
天色已经有些发白,东方有几缕金线细细密密地从群山背后放射。衡山山脉的群峰,就像一个假山池子一样,盛满了丝滑缭绕的牛奶。那是深山清晨的云海。仲虎加快脚步,走到丫头前方,两人跟着身前几米开外的白影,轻轻穿过挂着雾凇的树林。灰白色的光线穿过剔透的结晶,散射出不算明亮的彩晕,让脚下的云雾生了一丝奇幻的色彩。行得几十步,沿着石坪下方相反的方向折了个弯,视野忽然朝东向开阔起来。一间小小屋子背靠山林,静静地立在悬崖上突出的巨石之上,那白影却倏地定住脚步,回过身来。
“先生何来?”原来是个长须老人,灰白色的道袍在这将亮未亮之时格外鲜明。眉眼刚硬,脸相瘦骨嶙嶙,呼吸之间,长须轻轻跳动。
仲虎环视了下,却看见老人站在一块木桩子前,木桩光秃秃的,被劈成两半,浅色的底子上重墨写了两个隶书:“息庵”。息庵?仲虎看那两字轻灵飘逸,有隶书之方意,兼篆书之圆本,心里忽然一动:“司马老先生安好?”
“持正……”几步开外的巨石上的小屋子里绕出来一个人,“故人来访,不碍事的。”
蔡持正这才弯腰撩起道袍下角,握在左手,右手提了一捆物件,头也不回的进屋去了。
“爸爸你认识他?”丫头抬起头来,倒也不意外,“他说故人呢。”
仲虎挥手止住丫头的问题,带着她三两步上了巨石。司马承祯也是一身灰白道袍,须发尽白,带了个小小的冲天冠,两手相合,轻轻作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
“惊扰先生了。”仲虎回了个礼,“贸然踏步,实在唐突。阁下‘金剪刀书’实在让人记忆深刻,何况这祝融峰息庵,从来有缘之人能见,便有些失礼,望老先生不怪。”
“既然来了,见了,便是缘分。何怪之有?”司马承祯又笑了笑,不再说话,面向东方,盘腿坐了下来。仲虎见状,看看巨石上也还干燥,就示意丫头一起坐了下来,静静地往东方看去。
一道光亮在远山背后弥漫开来,瞬间天色从灰白入了碧蓝,那些刚刚还在眨眼的星宿忽然失去了精神,不再灵动,只是泛着一点点白色,顽强地证明着自己。终于还是隐去了,太阳露出小半个头来,金色的光芒摧枯拉朽般向黑夜收回自己的领地,时光和岁月恍惚在光影之中迁移,迅速而又静谧。日光蓬勃而出,蓝色的天空也开始发亮,再不见一点杂质。山间地面温差开始显现,身后的树林虽然寂静无声,却一定开始摇摆了,偶尔听得见雾凇落地,打在泥土里沉闷,落在石头上就叮咚清脆。
“不要管后面。”司马承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仲虎和丫头说话。
片刻,巨石前的云海涌动起来,像有人在搅动,粘稠雪白的汤水开始朝着一个方向运动,像是大草原上铺天盖地的羊群开始迁徙,渐渐风强劲起来,云雾流动速度加快,偶尔有些不合群的窜起来,如天马纵空,有些落下去,有些就在蓝天晴空中消散。衡山山脉那些高一些的山峰,像极了草原的围栏,撞碎那些奔跑过快的云朵,水汽合着山峰顶端树木的雾凇,扯旗一样摇摆,细细碎碎地下起一场雪来。
身后的树林也散落下雾凇来,打在众人头上。丫头伸手接了几朵,开心极了:“原来日出的时候真的有雪啊。”
仲虎看了看司马承祯:“千年如此。”
司马承祯笑了笑:“故友有诗为证。”
衡山苍苍入紫冥,
下看南极老人星。
回飙吹散五峰雪,
往往飞花落洞庭。
-------唐·李白
仲虎张嘴欲问,却见蔡持正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双手递给司马承祯一件东西,弯了弯腰,又入屋去了。老道人并不掩饰,举了起来,原来是一根信香,无火自明,忽闪忽闪,倒像是信号灯一样。
“这胖子,又叫我去喝酒。”司马承祯便要起身,却忽然又坐下来,“咱们既然有缘相见,正好又赶上有人相问于我,贫道有件事情想请教。”
“阁下上清宗师,”仲虎笑笑,“在茅山派相当于龙树般的人物,还有什么看不透?”
“倒不是看不透,”司马承祯捋了捋胡须,“只是时间太久,尘世之事搞忘了。”他把信香掐灭,好像把时间给定住一样,又看了看丫头一眼,压低声音,“我想请教男女之事。”
![](https://img.haomeiwen.com/i8693205/27978b9e67b6ea49.jpg)
网友评论